《文殊菩萨传》全文

01——文殊:七佛之师,诸佛之母

02——懵懂:一加一不是二

03——开窍:逃学反而契入智慧王国

04——梦游:陌生之地,却似曾相识

05——出尘:与释迦牟尼佛同名

06——剃度:鱼为什么死在水中

07——应法:能治病的才是好药

08——开眼: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09——岳飞:泰山一样的男人

10——妙莲:为莲故华,华开莲现,华落莲成

01——文殊:七佛之师,诸佛之母

位于恒河中游的摩揭陀国,是五印度最富饶的国家,也是佛教发祥地,与佛陀有着甚深因缘。释迦牟尼佛出家后,从六年苦行到菩提树下证道,都是在这个国度完成的。其首都王舍城周边的每一寸土地,都深深镌刻着佛教的烙印。竹林精舍,是佛教的第一所寺院;城东北的灵鹫山(简称灵山),更是佛教圣地。

王舍城地处恒河平原,沃野千里,唯有灵山突兀而起。释迦牟尼佛在此说法多年,著名的《法华经》《大般若经》等重要的经典,都诞生于此。这里还是禅的故乡——灵山会上,佛陀拈花,迦叶微笑,心有灵犀一点通。从此,佛的涅槃妙心,成为禅的源流。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佛陀在千二百五十比丘簇拥下,从竹林精舍徐徐而来,走过芳草萋萋的山坡,越过流水淙淙的小溪,来到了灵鹫山上。他登上高高的说法台,跏趺而坐。
这时,寂调音天子偏袒右肩,右膝跪地,合掌向佛请教说:“世尊,文殊师利菩萨说法之时,善能降伏各种异端邪说,能让那些骄狂傲慢的人变得谦逊起来,令未发菩提心的人发起菩提心、已发心的人得不退转,令佛法久住,法轮常转。为什么他的法力如此广大?”
释迦牟尼佛道:“因为文殊师利深具般若智慧,洞悉幽微,善能教化一切众生。就像所有的孩子都有父母,文殊师利就是佛道中的父母。他不仅引导芸芸众生觉悟,而且十方诸佛皆以文殊为母。一切如来初发心,皆因文殊教化力。”
寂调音天子点点头,他知道,文殊菩萨是“九代之祖”:
据《法华经》记载,在很久很久以前,有日月灯明佛出世。其佛未出家时为大国王,育有八子。当时,日月灯明佛座下有一位妙光菩萨,善能为人演说妙法。日月灯明佛圆寂后,八位王子皆拜妙光菩萨为师。在妙光教化下,他们八人终于次第成佛。其最后成佛者,名燃灯佛。而燃灯佛,正是释迦牟尼的本师。那时的妙光菩萨,即是今日的文殊菩萨。故而,文殊乃是当今如来的九代之祖。
释迦牟尼佛说:“文殊菩萨不但是我的师祖,也是我的老师。今我得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威神尊贵,度脱十方一切众生,皆蒙文殊师利之恩。所以,他是过去七佛之师。”
佛陀停顿片刻,继续说道:“不但过去诸佛是文殊师利的弟子,现在十方世界世尊都是他的学生,未来所有当作佛者,亦是其威神恩力所致。因为,文殊师利是般若智慧的象征。众生非般若不能成就佛道,佛陀非智慧不能出现世间。故而,文殊师利妙吉祥菩萨,是三世觉母。”
寂调音天子又问:“文殊具有不可思议的大智慧,何以至今仍是菩萨?”
释迦牟尼佛道:“他在无量劫之前的过去世,早已经成佛了,号称龙种上如来。因他悲愿深重,为了普度众生而倒驾慈航,隐大示小,来做文殊师利菩萨。”
寂调音天子再次从座而起,单膝跪地,双掌合十,恭敬说道:“世尊,文殊师利法王子今在何所?我们所有人都十分渴望见到他。”

释迦牟尼佛告诉寂调音天子:在遥远的东方,有世界名曰宝住,佛号宝相如来。现在,文殊师利法王子,正在那里为诸位菩萨讲说大乘佛法。寂调音天子恳求说:“世尊,为了听闻无上微妙的一乘佛法,请您将文殊菩萨召唤到我们娑婆世界来吧。”

这时,释迦牟尼佛受寂调音天子所请,放出白毫相光,遍照三千大千世界。东方宝住世界的宝相如来看到此光,对文殊师利菩萨说:“善男子,你到娑婆世界去吧,释迦牟尼佛及诸大众,都想见你,并听你说法。”
于是,文殊师利与宝相佛告别,略施神力,带着宝住世界那些好奇的菩萨,转瞬之间来到娑婆界。他们住在空中,撒花供养释迦牟尼佛。灵山会上的大众,见天花飘飘,香气氤氲,问佛是怎么回事?佛陀告诉大家,这是文殊师利法王子与万千菩萨从宝住世界来到了这里。话音未落,文殊师利与众菩萨从空中现身,飘然而下,顶礼佛足,右绕七匝。随后,文殊师利幻化出一个高大的莲花狮子宝座,自己坐了上去。

释迦牟尼佛告诉大家,你们谁有疑惑,可以向文殊师利咨询。寂调音天子首先恭恭敬敬向文殊师利请教宝住世界的情况。文殊菩萨介绍说,那里风调雨顺,物产丰饶,没有天灾人祸,没有争讼战乱,人人向善,个个信佛,因而社会安宁,生活安乐。甚至,那里没有声闻、缘觉二乘佛教,流行的是大乘妙法,修行者都是菩萨。

这时,那些跟随文殊师利而来的菩萨以天花供养释迦牟尼佛之后,对文殊说,他们要回宝住世界。文殊问为什么,他们说,这个娑婆世界的人们自私、贪婪、愚痴、骄慢、固执,难以教化。而且这里灾害频繁,污浊不堪,远远不如我们原来的世界美好。文殊师利说:“诸位善男子,在我看来,一切刹土平等,一切佛法众生平等。故而,我要留在娑婆世界。”

文殊菩萨说话的同时,深入三昧,把娑婆世界变成了宝住世界。连释迦牟尼佛的相貌形体,也与宝相如来一模一样;所有的比丘、居士,都变成了菩萨的形象。这时,那些宝住世界的菩萨以为自己回到了原来的世界,认为释迦牟尼佛即是宝相如来,因而问道:“世尊,是谁把我们送回来了?”佛反问:是谁将你们带去的?诸菩萨恍然大悟:来和去,凭的都是文殊师利法王子的神力。

这时,文殊师利对诸菩萨说:“善男子,你们深入三昧看看。”诸位菩萨遂以神通力观察,惊呼道:“希有,希有。我们以为已经回了宝住世界,却原来还在这里。”他们转而对释迦牟尼佛说:“世尊,文殊师利法王子的神通太不可思议了!祈愿所有的众生都能得到文殊师利的智慧与神通。”

从此,文殊菩萨留在娑婆世界,与普贤菩萨作为释迦牟尼佛的左右胁侍,以不可思议的广博智慧度化众生。

文殊师利法王子,与我们娑婆世界有大因缘。在《文殊师利宝藏陀罗尼经》中,佛陀说:“我灭度后,于此赡部洲东北方,有国名大振那,其国有山号曰五顶,文殊童子,游行居上,为诸众生,于中说法。”

大振那,即震旦,也就是中国;五顶山,则是五台山。千百年来,文殊菩萨经常在五台山现身说法。他或为童子身,或为老人躯,或为比丘形,或现牛马相,随缘而变,随宜教化。五台山遂成了文殊道场,文殊信仰因此遍传东亚诸国。文殊智慧也成了东方智慧的象征。同时,文殊菩萨也经常在全国各地示现——隋末唐初终南山的杜顺和尚,中唐时期天台山的寒山大士,都是文殊菩萨化身:

三世觉母智难量,机巧应缘化四方。
慧剑断惑成正觉,毕竟曼殊法含彰。

 

02——懵懂:一加一不是二

浙东多名山。山岳神秀者,人文荟萃有天台,自然超拔数括苍。

天台山周回八百里,群峰竞秀,其峻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古来乃是圣贤所游化、仙隐之窟宅,巍巍然积淀成中国历史文化名山。括苍山逶迤盘结,气势宏阔,超拔为浙东南第一高峰,其主峰米筛浪直插云霄,昂扬如王,亿万斯年。

山为原野之雄魂,水为大地之灵魂。天台山峡谷连绵,沟壑纵横,瀑潭成群,溪流如网,搜尽千山之灵泉,汇集万川之甘露,形成天台最大河流——始丰溪。括苍山突兀而起,得海气之氤氲,终日云蒸霞蔚,浓雾弥漫。雾遇冷石凝为露,云因风催化为雨。这座大山哺育了几十条小溪,归入蜿蜒的永安溪。永安溪与始丰溪一南一北流入临海,汇成了浙江第三大江——灵江。

这“灵江”,汇集了天台山千百年来佛道儒三家文化的深厚底蕴,流淌着括苍山钟灵奇秀的自然神韵,可谓名副其实。山有魂,水有灵。灵江的魂魄,活生生就在这三江交汇处——灵江的蛮腰那么一扭,永安溪随之把头一摆,始丰溪的臂膀这样一弯,三江汇聚,浑然形成了一处三面环水的灵脉之地。

一口可品三江水,一眼能观三条河。青山秀水,自然化育出一个小小的村落——三江村。村西南正对三江口、独占风气之先的,是一户娄姓人家。娄家世代耕读,广种福田,终在上一代金榜题名,进士及第,步入仕林,官至少卿。时逢北宋末年,朝廷党争剧烈,政令朝行夕改,乌烟瘴气。娄家在朝中没有根基,又不愿意蝇营狗苟,同流合污,由是退回故里,自娱田园。其子原佑虽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却一直不曾参加科举大比。

小有田园山水,栽禾种花,得许佳趣;
虽无声色犬马,品文把酒,逸足闲情。

娄原佑虽然仁厚多德,性情散淡,却也有着一个老大不小的烦恼——娶亲多年,应耕耘时耕耘,当播种时播种,但夫人张氏的腹中依然空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其一也;更主要的是,男男女女若是不能生养,总觉得自家就像废物一般,难免在人前矮了半头。夜深人静,原佑与夫人张氏认认真真检点自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正如圣贤所教导的那样,为善不扬名,独处不作恶。阴骘如此,理应得佛菩萨庇佑,福寿双全,子嗣兴旺。莫非,是自家前生德行有亏,今生不够虔诚?

原佑正在胡思乱想,夫人忽然道:“人们都说,台州城兜率寺里的观音菩萨很灵,有求必应。咱是不是也应该去拜佛求子,请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大发慈悲,延续咱家的香火?”

临海紧邻佛教圣地天台山,娄家与大多数人家一样,世代奉佛。儒士娄原佑在“之乎者也”的同时,也曾广泛涉猎内典,他知道,台州兜率寺的的确确供着一尊精美绝伦、活灵活现的观音菩萨。可是,那并非送子观音,而是一尊水月观音,即,观世音菩萨观水中月的应化身。水中之月,并无月的实体,佛教以此比喻世上的万事万物都没有自性。因而,向水月观音求子,宛若水中捞月,镜里摘花;恰似追风捕影,缘木求鱼。可是,敦厚的秉性,儒雅的教养,使得他不忍扫夫人之兴,只是模棱两可说道:“去去也好。礼多人不怪,敬香佛欢喜。”

第二天就是六月十五,恰是善男信女到寺院里进香拜佛的日子。清早,娄张氏沐浴更衣,怀揣着一个女人最迫切的期盼,沿着灵江向台州城走去。

从三江村开始,灵江蜿蜒二十四里流程,千曲百洄,万年积淀,盈润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台州(今临海市)。

台州面山濒海,依青山之高博,承碧水之妩媚,地灵人杰,文教昌明。城南灵江岸边,一座小山突兀而起,因其两座山峰就像包裹着的头巾,故名巾子山。坐落在巾子山西南半山腰的兜率寺,乃五代时期吴越国最后一个国王钱俶所建。娄张氏拾级而上,进得山门,直奔观音殿而去。

兜率寺供奉的水月观音,为景德年间(1004—1008)所制,头戴宝冠,项饰璎珞,双目微闭,似乎正在省察、思维着什么。她慈祥的神态,庄严的内涵,令人肃然起敬;她美丽的神韵,高雅的气质,叫人悠然神往。娄张氏跪在拜垫上叩拜之时,不经意间举目望了一眼。她惊奇地发现,从下向上仰视之时,观音菩萨的神态闲逸自若,十分亲切。尤其是那充满爱意的目光,好像正欲与你交谈,正要聆听你倾诉。于是,娄张氏像是面对邻家婶子,情不自禁敞开心扉,把这些年没有子女的苦水全部倒了出来。她反反复复祈祷,请求观音菩萨赐给娄家一个聪明伶俐的儿子……

祷告了半天之后,娄张氏刚从观音殿出来,忽然听到通往前面的小门外有人说道:“小心!小心门槛!千万别磕着碰着。”随即,她看见两个人抬着一个用黄色绸缎严严实实覆盖着的东西走了进来,一位中年汉子与兜率寺的小沙弥在两侧保护着,小心翼翼抬进了方丈。究竟是何等珍贵的物品,需用崭新的绸缎包裹?她不禁有些好奇,就跟了过去。

那小沙弥也不知是洞悉了娄张氏的心思,还是自己好奇,悄悄将绸缎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孩童一般纯真、孩童一般稚嫩的面容——

娄张氏不禁怦然心动——我若是能有这样一个孩儿,那该多好!

“这是儒童文殊。”那中年汉子一开口,结结实实将娄张氏吓了一跳。他接着说道:“儒者,美好;童者,纯一。儒童文殊纯真赤诚,象征佛法清静无染。”

小沙弥挠挠头:“我们兜率院一向供奉的是观音菩萨,师父为何请您雕刻了这尊文殊师利?”

“我也不知究竟为啥。两个多月前,你们方丈找到我,说是土地爷给他托梦,文殊菩萨将要在台州临海巾山兜率院出世,所以请我雕了这尊儒童文殊。”中年汉子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哦,对了,你师父呢?怎么一直没露面?”

“我师父一大早就到紫岩去了。”

紫岩,在县城(台州治临海)以南三十里。也就是说,老和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中年汉子失望地说:“今天十五,正是信众烧香拜佛的日子。这老和尚一大早就躲了出去,该不是想赖我的工料钱吧?”

“我也不知道师父为啥要急急忙忙赶往紫岩,只是听他自言自语说普贤菩萨什么的。不过,王辂居士,您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我家老和尚绝对不会赖您的工钱。你看寺院里的石碑,全都是您刻的,啥时欠过您工钱?”

原来,这中年汉子就是台州石刻世家大名鼎鼎的王辂。

娄张氏心中忽然萌生出一种莫名的冲动,情不自禁插话说:“王师傅,你雕刻这尊菩萨,连工带料总共多少钱?”王辂没在意,随口说道:“我们王家以刻碑为业,并不擅长石雕。若不是老和尚开了金口,我可不肯露丑。所以,我只收几两银子的工本费。”

娄张氏只揣了几钱碎银子,于是将头上的金钗拔了下来:“王师傅,你看这支金钗够不够?”

王辂与小沙弥谁也没想到这妇人会有此举。显然,这是她身上唯一值钱、也是她最为珍视的东西。王辂是行家,知道这支金钗的成色并不好,仅能抵上石料钱,但他被妇人感动着,点点头,二话没说收了下来。

娄张氏从台州城回三江村的脚步格外轻快,腾云驾雾似的,飘飘悠悠就到了家。当天晚上,她感到一缕月光飞入怀中,冰片一样莹润在心头。那种清凉、轻松、愉悦的感受难以言表,以至于她的身体里盛不下那巨大的喜悦,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呵呵……”

“夫人,醒醒,醒醒。做什么好梦呢?看把你乐的。”

哦,原来是梦。不过,那种清明、舒朗的感觉,依然存留在她的怀抱之中。更不可思议的是,娄张氏从此有了身孕,第二年四月初四,诞下一位白白净净的男婴。儿子出生前的那个夜晚,娄原佑在梦中看到一块杏黄色的锦缎从天而降,上面清清楚楚绣有“顿吉”二字。于是他为儿子取名“顿吉”。

第三天,娄原佑夫妇似乎听到有人说道:“快准备七个人的斋饭。”

夫妻俩你看我、我看你,都以为是对方开的口——反正床上那个刚刚三天的小儿,是不会说话的。不一会儿,果然从天台山方向走来七个奇形怪状的和尚:有的穿草鞋,有的赤着脚,有的手拿锡杖,有的头戴斗笠,有的拍手,有的嬉笑。他们像是脚不踩地似的徐徐而行,眨眼就到了娄家门口。娄原佑又惊又奇,赶紧将他们迎入客厅,让座倒茶。然后合十问道:“大德何来?”

其中年长的一位的僧人说道:“我们从南天竺而来。”

娄原佑心中明镜似的:你们七个人除了二人相貌有些梵僧的古拙,其他人都长了一张汉人的面孔,而且说一口汉话,如何是从南天竺而来?他不动声色,继续问道:“七位大师不远万里,因何而来?”

那老僧说:“听闻居士生了奇子,特来相贺。”

这话,娄原佑更不相信了:我家生子刚刚三天,消息如何就传到了异国他邦的南天竺?再说,南天竺到大宋国遥遥数万里,你们就是插上翅膀,也无法用三天时间飞来!

用过斋饭,七位奇僧并没有提什么特殊要求,只是要娄原佑抱出新生儿来看一看。张氏将小顿吉从里屋抱了出来。七个疯疯癫癫的僧人围着小儿,或手舞足蹈,或嘻嘻哈哈,或抚掌拍手,热切得恰似久别重逢的老友。最后,其中那位年长者莫名其妙地对小顿吉说:“萨婆悉达,仁者有情之轨,切莫被他瞒过,须要惺惺着。”

说完,他们也不管娄家是否惊诧怪异,自顾自沿着来路徐徐而去。

梦月光而孕也好,奇僧探视也罢,渐渐长大的顿吉非但没有显出什么神异,反而比一般孩子还要愚钝一些。

三江村北五里有个留贤村,村中有位落第秀才。他不事农稼,整日骑在一头毛驴上摇头晃脑。三里五乡谁家修房盖屋,或有红白之事,他一准不请自到。同是读书人,娄原佑秉性又很厚道,于是他隔三差五或因一首打油诗前来切磋,或从古纸中拣出几枚生僻字而讨教。反正,若不酒足饭饱,他的问题就没完没了。娄原佑不胜其烦,却也无可奈何。这一日,娄原佑听得村头传来一声熟悉的毛驴嘶叫,赶紧将六岁的顿吉叫到跟前,吩咐说:“儿子,你到门口去。等那酸秀才到来,你就说我不在家,不要让他进来。”

顿吉点点头,站到大门外。秀才从又瘦又小的毛驴背上滑下来,问道:“顿吉小兄,令尊呢?”见顿吉一脸的茫然,秀才补充说:“令尊就是你爹。你爹在吗?”

顿吉回答:“我爹说他不在家。”

秀才一愣,说:“你爹说他不在家,实际在家对不对?”

顿吉点点头。秀才将毛驴拴在门口,抬腿就往门里走。顿吉张开双臂,拦住他说:“我爹说不让你进去!”

秀才脸色微红,道:“我有一联,特地前来向令尊讨教。”

闻听此言,顿吉赶紧将秀才请入家门。尴尬万分的娄原佑不得不硬着头皮出来招待。二人在廊下落座,品茶,秀才说:“原佑先生,不才之所以时常前来叨扰,主要是您家的位置独特,坐在这里可以尽览三江波光,白马叠翠。”

三江汇流之后,河床宽阔,江面浩荡,水势平稳。举目望去,桅帆叠影,舳胪相继,交织出一幅靓丽的山水画卷。江水边隐约着纤夫深沉的号子,白马山(古称临海山)回荡着野鸟嘹亮的鸣啭,令人欲歌欲吟,诗情盎然。

娄原佑望着海潮退去之后,留在滩涂上的波浪印迹,不禁吟诵道:“春去花无迹,潮归岸有痕……”

秀才舔了舔嘴唇说:“有山,有水,有情,有诗,可惜无酒。不然的话,五柳先生(陶渊明)、青莲居士(李白)也会闻香而来,传出一篇诗酒佳话。”

娄原佑当然明白他的心思,故意说:“是啊,可惜家中没有储备,夫人也串亲戚去了,无人能去沽酒,扫您的雅兴了。”

秀才颇为失望,长叹一声。一旁的顿吉见状,得得跑到仓房,将娘悄悄为爹珍藏的一罐“灵江风月”抱了出来。

两宋时期,临海酿酒业兴盛,有酒坊二十八座,其中曷浦酒坊之“灵江风月”与长石酒坊之“台州蒙泉”,乃是享誉东西两浙的名品。所以看到顿吉抱来“灵江风月”,秀才馋涎欲滴,原佑心疼不已。娄原佑实在不想这样随随便便糟蹋了夫人的情意,说道:“美酒,须佐以佳肴。可惜,家中没有合适的下酒菜,所以就免了。顿吉,将酒放回去。”

“慢着!”秀才慷慨说道:“古人为了一场雅集(文人聚会),不惜典房卖地。来,把我的驴杀了,煮肉下酒,与先生大醉一场。”

顿吉本来就可怜那瘦弱的小毛驴,此时更是吓了一跳,赶紧说:“没了驴,你骑什么?”

秀才胸有成竹,指着娄家院子里的鸡说:“骑它。”

顿吉不明白,生蛋的母鸡如何能骑?娄原佑却十分清楚他的用意,说:“噢,有鸡可杀。可是,恰好家中无柴,无法蒸煮。”

秀才十分潇洒地说:“把我的衣衫脱下来当柴烧。”

顿吉大笑:“没了衣裳,你穿什么?你一个大人,总不能光屁股吧?”

秀才指着娄家的篱笆说:“穿它。”

顿吉生怕这馋嘴的秀才拆了自家的篱笆、煮了生蛋的母鸡,赶紧把自己平常舍不得吃的点心——马蹄酥、羊脚蹄……统统拿了出来,给他们佐酒。

唉,这傻孩子!娄原佑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

说来也是,这顿吉完全没有一般孩子的乖巧伶俐,说傻不傻,说呆不呆,给人的感觉总是怪怪的。

三江村虽然距离海边有几十里之遥,然而,每日涨潮之时,浪潮滚滚,逆流而来,在三江口形成浩瀚的水面。潮水退后,三江汇合处变得格外宁静,湿地的原始面貌直接裸露了出来。光滑细腻的滩涂上出现一个个小洞,一条条头大眼小、浑身黑褐色的弹涂鱼(又称弹鱼、跳鱼)从小洞里钻出来,在涂面上跳动觅食。一旦听到响动,它们纷纷弹跳而起,迅速钻回穴居的洞里。三江村至今仍流传着一句描写弹涂鱼习性的谚语:“好稳不稳,弹鱼钻竹滚(筒)”。意思是说,要捕捉弹涂鱼,先要在其出没的地方埋上竹筒。等它们出来觅食,故意惊扰,它们往往“慌不择穴”,自己钻进竹筒之中……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游戏,顿吉却从来没有成功过——他预埋的竹筒里,没逮住过一条弹涂鱼。娄原佑觉得奇怪,难道冥冥之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不让弹涂鱼们钻入顿吉的陷阱?后来他才发现,儿子的竹筒居然没有底——将竹节间的隔层都打通了!唉,傻孩子,你要知道,没底的东西,什么都装不住。

一般孩子三四岁识数,五六岁就会简单的加减运算。而顿吉,连一加一等于二都记不住,而且他的答案五花八门,几乎超出所有人的想象。一次,一位婶子问他:顿吉,一个,加上一个,总共几个?顿吉反问:一个什么加上一个什么?婶子说:一个人加上一个人呗。没想到,顿吉一脸认真地说,那得看谁加上谁。婶子问,比如我加上你呢?顿吉回答:一个大人,一个小孩。婶子又问:那么,两个大人呢?比如你爹加上你娘,是几个人?顿吉居然回答:三个。

婶子大笑:“你这孩子,咋不识数?你爹加上你娘,明明只有两个人,如何成了三个?”顿吉不高兴了,撅着嘴说:“我爹加上我娘,就有了我。若是只有两个人,我到哪儿去了?”

婶子一愣,随即笑弯了腰。

一群船工在江边看到顿吉正在玩沙子,问他:“一堆沙子加上另一堆沙子,是几堆?”顿吉头也不抬,回答说:“一堆。”

众人捧腹。顿吉一脸的茫然,仰望着众人,不解地问:“笑什么笑?一堆沙子加上另一堆沙子,就是一堆嘛!”

一位青年船工好心好意说:“顿吉,一堆加一堆,是两堆。你是大孩子了,以后可别再冒傻气了。”顿吉却不领情:“你才傻呢!”

那自讨没趣的船工苦笑着说:“好好好,我傻,我傻。可是,一加一怎么还是一?”顿吉拿白眼仁瞟了他一下,将一堆沙子捧到了另一堆沙子上,两堆沙子果然合成了一堆。“你们看,一堆沙子,加在另一堆沙子上,还是一堆。不信,你们自己试一试。”

众人都愣怔了。那青年船工想了想说:“那是两小堆,合成了一大堆。”

“一大堆,也是一堆,而不是两堆。”

青年船工悻悻道:“如此说来,一加一,不等于二了?”

顿吉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用大人教训小孩子的口吻说道:“一个加上一个,有时候是二,有时候不是二,所以是不二。”

众人感到这孩子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便不再理他了。

那天,娄张氏带着顿吉从娘家归来,在村里的碓房门前遇到了一群说闲话的乡亲。有人故意逗顿吉:“顿吉,你爹加你娘究竟是几个人?”

顿吉看了看娘的肚子,回答说:“现在三个,以后四个。”

这时,人们发现娄张氏的腹部又微微隆了起来。娄张氏又好气又好笑,赶紧拉上顿吉回了家。

当天晚上,等顿吉睡着了,夫妇二人说起这孩子的怪诞,娄原佑想了想说:“顿吉七岁了,该开蒙了。等他读了圣贤书,又有先生教导,他心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就渐渐被书本取代了。”

由是,娄原佑腾出前院的一间厅堂作私塾,请来一位老儒生给顿吉以及族里的几个孩子开蒙:“乾坤覆载,日月光明。四时来往,八节相迎……”

《开蒙要训》之后,便是“十百千”——《十七史蒙求》《百家姓》《千字文》:

宋璟第一,李广无双。燕许手笔,李杜文章……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除了这些,先生也教一些算经:九九歌诀(乘法)、九归歌诀(除法)、斤两化零歌诀(十六两换算十进位):一退六二五,一二五,一八七五,二五,三一二五,三七五,四三七五,五……

这么多“五五五”,早把顿吉弄得五迷三道了,背了半天,只记住了一句“一推六二五”。回到家里,娘关切地问他:“顿吉,你今天在学校怎么样啊?”

“好。”

“都做了些什么呀?”

“没。”

“有没有问题?能不能学得会?”

“能。”

“先生打不打你手板?”

“不。”

“你这孩子,上学堂反而学傻了,只会蹦单字!

你能不能多说几个字?”

“能。”

“这还是一个字啊!好吧,好吧,那我再问你,你都学了些什么?”

“一推六二五。”

娄张氏几乎被他气死,而娄原佑却差点笑死。

先生为了让蒙童们更形象直观地理解“三三得九”,拿出一张临帖写仿的“九宫格”说道:“你们数一数,一共有几个格子?”所有的孩子都说九个,唯有顿吉最后慢吞吞回答:“十个。”先生一愣,说:“明明是三三得九,你为什么说十个?”顿吉回答:“九宫格的最外面,也是一个格子。”

先生没好气地嘲弄他说:“照你这种算法,九宫格里四个小方块还能组成一个方格呢!”

顿吉居然没听出先生话里的讽刺意味,憨憨说道:“那,一共14个格子。”

先生不再理他,接着讲道:“先生有六条酥鱼,分给第一排的三个蒙童,每人能吃几条?”

酥鱼是临海的一种美味小吃,色泽黄亮,骨酥肉嫩,香而不腻,入口即化。不用担心鱼刺扎嗓子,孩子们尤其爱吃。先生以此为例,就是为了使馋嘴的幼童加深印象。果然,孩子们异口同声回答“二”的同时,几乎流下了口水。顿吉又开始出洋相了,报告说:“先生,我也在第一排。”

先生心里隐隐不快:哼,你是东家的孩子就特殊了?于是说道:“这是算算术,谁在第一排都一样,每人两条。”

顿吉说:“不对不对,他们俩每人能分三条。”

“嗯?”

“我不吃鱼。”顿吉是胎素——自生下来不吃荤腥,入口即吐。“我既然不吃,就不用分给我了,这样他俩每人就能多分到一条。”

“那,我也要和顿吉一排!”

“先生,还有我!”

“我也……”

“我……”

唉,全乱套了!这群馋嘴的孩子,居然忘了这是在做算术。先生觉得顿吉是在故意装傻,必须惩戒,以儆效尤:“顿吉,把手伸出来!”

由是,他第一次尝到了被打手板的滋味。

在其后三四年里,顿吉渐渐学乖了,不再轻易将自己心里的念想透露出来。虽然他对摇头晃脑的先生、对满纸的“之乎者也”没有什么兴趣,却也囫囵吞枣往肚子里填了不少书,认识了许多字,的的确确有了几分书卷气。当然,与此同时,自然而然也有了一些书生的迁拙。

一日,他在半路上遇到了急雨,路上所有人都跑了起来,唯有他依然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地走着。有人提醒他:“顿吉,下雨呢!”

顿吉点点头:“我知道。”

“知道你还不快跑!”

“快跑干什么?前面没有下雨吗?”

“前面……前面当然也下雨啦。”

“那,为什么要躲开这里的雨,去淋前边雨?前面的雨不湿衣服?”

“这……唉——和你这个书呆子纠缠不清!”

书呆子有什么不好?书中的天地如许广阔,岂是你们这些山野村夫所能体味的?顿吉牢牢记着一首《劝学诗》,据说出自宋真宗的御笔: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房不用架高梁,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03——开窍:逃学反而契入智慧王国

王安石曾经问前辈丞相张方平:孔子百年之后而有孟子,为何孟子之后再无贤者?张方平道:“岂为无人,亦有过孟子者。”王安石追问何人?张方平道:“马祖道一、汾阳无业、雪峰义存、岩头全奯、丹霞天然、云门文偃。”王安石不解其意,张方平接着说:“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皆归释氏。”王安石颔首叹服。他将此语转述给后来也拜为宰相的张商英,商英抚几曰:“至哉此论。”

诚如这三代丞相所言,六祖慧能之后,禅宗大盛,吸引了大批文人儒士趋入禅门。降及宋代,流风所向,参禅问道成为时尚。一如南北朝的玄学,社会各界精英都自觉不自觉地参与了其中。除了经史子集,《楞严》《维摩》《法华》等佛教经典堂而皇之出现在了读书人的书斋之中。当然,最受儒士青睐的,还是中国禅宗祖师们的传灯语录。

娄原佑也是一样,虽不曾到寺院追随禅者直接扣问机锋,却也时常自取佛书以参悟,且以搜集、誊抄祖师语录为乐。久之,其性情受禅学熏陶,隐隐然也有一些禅者的散淡与洒脱。

八月二十七是至圣先师孔老夫子诞辰,私塾先生与娄原佑依例到城里文庙参加“祭孔”去了。无所事事的顿吉悄悄溜进父亲的书房,偷偷摸摸走到父亲的书案前,踮起脚坐上父亲的太师椅,顺手拿起父亲扣在几案上的书,装模作样浏览起来:

汝州宝应(南院慧颙)禅师问僧:近离什么处?曰:长水。师曰:东流?西流?曰:总不恁么。师曰:作么生?僧珍重,师打之,趁下法堂。

顿吉感到很好笑:长水,明明是地名,这老和尚却偏偏问人家向东流还是向西流?话不投机,人家向他施礼告别,却被打了出去。

他继续看下去:宝应老和尚又问另一个学僧最近离开什么地方?学僧回答说襄州(今襄阳)。老和尚又问他来做什么?禅僧说特地前来礼拜您老人家。这时,无风起浪,宝应老和尚又开始作怪:

“恰遇宝应禅师不在。”

——你明明就在眼前吗!所以学僧大喝一声。

宝应禅师说道:“已经告诉你他不在,你吆喝什么?”

——若真不在,你能搭腔吗?故而学僧又喝了一声。宝应老和尚举起禅杖,劈头盖脸向他打来——这老和尚被人揭穿谎言,恼羞成怒,居然开始动手打人!再者,君子动口不动手,这老和尚有辱斯文。更奇特的是,那学僧平白无故挨了棒打,不但不记恨,反而满怀感激地跪在老和尚面前,磕头如捣蒜!

宝应禅师最后说:这棒本来应该是你来打我。我姑且打你三五棒,是为了让这一公案广为流行。

顿吉感到这书很奇特,也很奇妙,看书名,赫然写着《景德传灯录·卷十二》。他找到函套,发现这是一套多达三十卷的皇皇巨著,比薄薄的一册《论语》厚重多了。而且,这套书的刻印、装帧极其精美,远远超过了他所学过的那些儒家经典。书前书后翻阅了半天他才弄明白,“传灯”的意思是说,佛法智慧犹如明灯,能照破宇宙人生的冥暗,故而将传递佛法称为传灯。这套书是道原禅师所著,经驸马都尉杨亿刊削裁定之后,奉真宗皇帝之敕入藏,而今已成为参究禅法的必读之书。因其撰成于景德元年(1004),故称《景德传灯录》。

《景德传灯录》是禅宗著作,不但有其独特的语言与行文习惯,而且其理解方式、领悟途径更是与儒家经典大相径庭,所以一般读书人看来如同天书,茫然无绪,不知所云。然而,对顿吉说来,这种莫名其妙的语言、似懂非懂的文字,似乎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魔力,吸引着他读下去……

本来,顿吉平日到学堂里读书,不过是应景而已,毫无热情,不求甚解。天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自从无意之中接触到那些禅宗语录,他便一发不可收,对之产生了浓厚兴趣。此后,他总是瞅准机会悄悄溜进父亲的书斋,如饥似渴捧读。娄原佑毕竟是儒士,每天大部分时间待在书斋。难以找到机会的顿吉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只能在外面转来转去。于是,再次寻机进入父亲的书斋之后,他想都没想,顺手把《景德传灯录》偷了出来。

禅宗语录之中,充满了不合常情、不符常理、没有逻辑的语言,比如:“石女舞成长寿曲,木人唱起太平歌”——石头雕的女人怎能跳舞?木头刻的人儿又如何唱歌?再如:“百炼金刚无孔锤,要断龟毛兔角罪”——锤子无孔则无法安装手柄,如何使用?再说,乌龟不长毛、兔子也没角啊!诸如此类语言,犹如醉话、梦话、胡话,根本不知所云。可是,顿吉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感到十分亲切,也十分熟悉。好像这些佛书本来就是他的,不知在什么时候,或许是很早很早以前无意之中丢失了,不见了,而今又找了回来……

开始,顿吉也觉得这些文字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美则美矣,妙则妙哉,却模模糊糊、朦朦胧胧,不甚明白,不甚理解。但很快,迷蒙在他心头的那层油污一样的东西消失了,笼罩在脑海里的雾霭散去了。阅读这些文字,他感到自己浑身清凉,心灵慢慢变得清澈起来、明亮起来、灵动起来。更奇怪的是,他总是觉得自己认识书中的那些禅师,好像与他们是旧相识,所以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真切,仿佛就发生在眼前,他自己都亲身经历过一样……

这种感觉真的很神奇,很美好,很玄妙(其实,仔细想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过此类感触)。

私塾中总共只有六七个蒙童,顿吉不可能在先生眼皮底下偷看这类杂书。那天,娘要带着弟弟去姥姥家。顿吉灵机一动,先得得跑到私塾向先生告了假,然后回来背起弟弟和娘一同出了家门。娘说:“顿吉,你现在上学了,不能再和从前一样随娘去姥姥家了。”

“我知道,不随你去。弟弟很沉,你抱他一路太累。我送你一程。”

娘自然很高兴。出村走了一段,娘接过弟弟,催着顿吉赶快回去读书。顿吉等娘拐了弯,看不见他了,转身溜到了白马山方向……

娘从姥姥家返回时,看见顿吉在村外等着她!顿吉说来接娘,替娘背弟弟。娘觉得顿吉忽然长大了,懂事了,更高兴了。私塾里的先生亲眼看见顿吉与他娘一同离家又一同回来,自然不疑有他。其后,顿吉或说陪父亲访朋友,或说随母亲串亲戚,隔三差五请假。

一次,娄原佑乘船过江到柴埠渡探友,因不遇而提前回来。先生没看见顿吉,问:“顿吉呢?怎么没和东家一同回来?”

娄原佑一脸的茫然:“他不是在学堂里读书吗?”

“他一早来告假,说是要与您去柴埠渡。东家,顿吉正是求学的时候,你们夫妇不能总让他陪伴出行。万一他的心跑野了,就难收回了。”

娄原佑感到更奇怪了:“我,还有他娘,从来没有让他告假相陪呀!”

顿吉近期以来频频逃学的把戏被拆穿了。

娄原佑想了想,早上顿吉送自己到江边后,一准上白马山玩去了。果然,他在白马山临江方向的山坳里看见了顿吉。不过,顿吉并没有贪玩,而是捧着一卷书,正聚精会神阅读。奇了怪了,这孩子从来没有用心读过书,看什么呢,这样入迷?

顿吉一直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脸上洋溢着一种会心的微笑。父亲走到跟前,他都没有发现。娄原佑瞄了一眼。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顿吉看得津津有味的书,居然是《传灯录》!因而,本来鼓荡在他心头的怒火,被巨大的好奇转移了: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如此迷恋天书一样费解的《传灯录》呢?他故意咳嗽了一声。

骤见父亲出现在眼前,深知逃学后果的顿吉之惶恐,可想而知。然而,父亲的大巴掌并没有劈头盖脸而来,反而指着他手中的书说:“你,能看懂?”

顿吉下意识地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娄原佑沉下脸:“说实话!”

顿吉小声说道:“有的地方能看懂,有的地方看不懂;有的时候好像明白了,可再一想又糊涂了。”

这样的话,本身就够糊涂的。但娄原佑却知道这是阅读佛典经常出现的境况——这也就是说,顿吉真的读进去了。不过,娄原佑还是不相信,连自己都参不透彻、看不明白的禅宗语录,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子能弄懂?他从顿吉手里拿过《传灯录》第十三卷,随手翻开,乃是首山省念一章,问道:“你知道首山吗?”

“知道,在河南汝州襄城县。临济宗第五代祖师省念,在此开山。”

娄原佑心中又吃了一惊:这孩子,居然如数家珍!他指着书说:“有僧参首山省念,问:‘无弦琴请师音韵。’师良久,反问:‘还闻吗?’这两句话,你如何理解?”

顿吉想都没想,便开口说道:“禅的妙理,超出语言文字之外;禅的领悟,难以用语言文字传达。故而,历代祖师借无弦琴、无孔笛来比拟。庞居士曾经说马祖道一:‘一等没弦琴,唯师弹得妙。’既然没有弦,自然不能用手来弹,所以首山省念沉默了很久,然后问学僧是否听到了?”

“根本没有琴声,他如何问人家是否听闻到了?”娄原佑是真的不明白,所以不自觉向儿子请教。顿吉说:“无弦琴音,当然不能用耳朵来听,必须直接用心来感悟。再说,无声,也是声。忘了哪位古人说过:听乎无声。”

“《庄子·天地》。”娄原佑补充说。他略一思索,随后吟诵道:“萧然独处意沉吟,谁信无弦发妙音?”

顿吉乘机巴结老爹:“好诗!爹爹出口成章。”

娄原佑脸色微红,道:“不是我的,而是神禄禅师的偈子。在《传灯录》卷二十三。”顿吉说:“我还没读过。曹洞宗的石门献蕴禅师也有两句偈子,恰好能组成一联:‘无弦琴韵流沙界,清音普应大千机。’”

娄原佑扑哧笑了:“胡说八道,对仗不工,平仄不调,且上下联字词重复,哪有这样的对子?”

“爹爹教训得是,顿吉愚顽,以后要多多向爹爹与先生请教。”

至此,娄原佑也不好再因为逃学一事呵斥顿吉了,只是嘱咐他今后不许撒谎逃学。还说要多读孔孟之书,像《传灯录》这样的杂书,可以涉猎,但不能沉迷。

顿吉也感到自己前一段时间太不像话,强行将心思收回到儒业上。说来也怪,他原来在学堂里听先生讲“子曰”,就像听天书一样,心里一片迷茫,头脑一片空白。拿起课本,每个字虽然都认得,但它们组合起来,连缀成篇,就像一锅因水米比例不当、火候掌握不好而做出来的夹生饭,生的生、煳的煳,稀的稀、稠的稠,糊里糊涂一锅,一锅稀里糊涂。现在返回头来听先生讲课,突然感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简简单单,啰里啰唆——先生为了让蒙童们学得会,记得牢,总是再三重复。《论语》《礼记》等儒家经典,原先对他说来高不可攀、深不可测,而今再翻阅的时候,他感到条理明晰,轻松愉快,游刃有余,可以举一反三。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书上的文章读两遍就能背诵如流,闭着眼睛都知道一些经典名句在书的哪一面(页)、那一栏、哪一行,活像书本就在他眼前翻开着一样。他甚至隐隐有一种居高临下、俯而视之的感觉。

私塾先生也感到不可思议。教了一辈子书的他根据过往的经验,蒙童的知识只有经过量的积累,认知才会发生质的飞跃。而这木讷呆板的顿吉,逃了多次学、缺了许多课,反而像是得遇神仙点化,醍醐灌顶,忽然之间开了窍。东家娄原佑说这叫: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

作为一个耿介而又古板的老童生,先生十分看不惯娄家父子热衷于参阅禅典,认为这是旁门左道,不务正业。不是嘛,放着老祖宗流传了上千年的圣贤之书不读,却去参究什么《语录》《颂古》,恰如舍弃琼花而就野草,自寻卑微,自甘堕落!同时,他觉得顿吉自从接触了那些禅宗语录,性情大变,本来很憨厚、很老实、很听话的孩子,变得狡黠了,调皮了,难以管教了,因而他对顿吉看管得更紧、要求更严、限制更多。

的确,或许是长大了的缘故,或许是开了心窍,14岁的少年顿吉,不再懵懂,不再木讷,变得水灵灵、活泼泼,就像水上漂着的葫芦,按不下去、把捉不住,一拨就转、一触即跑。连先生都对他有些无可奈何。

一日傍晚放学后,先生发现学堂门没有关严。他不紧不慢踱过去,刚要锁门,忽然听到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谁还在用功?先生轻轻推开半扇门,看到顿吉正在埋首写着什么。顿吉的心思都在纸笔上,连先生走到他身后都浑然不觉。先生从顿吉肩膀上向书案上望去,看了满眼的莫名其妙:

“咄哉拙郎君,巧妙无人识;打破凤林关,着靴水上立……”

顿吉写在纸上的字,先生个个都认识;而这些字连成的句子,他却不知所云:既然是“拙郎君”,如何又“巧妙无人识”?听说过关公过五关斩六将,伍子胥过昭关,这“凤林关”在什么地方?还有,什么人能在“水上立”?

顿吉的笔尖,依然在不停地流淌出一连串的困惑。先生不知不觉读出了声:

“咄哉巧女儿,撺梭不解织;看他斗鸡人,水牛也不识。”

顿吉这才发现先生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得吓了一跳。先生被这首文字浅显直白却又不知何意的诗句困惑着,不由自主问道:“这是什么?既不符合诗句的典章,也不像民谣的通俗,莫非是什么谶语?”

顿吉解释说:“这种佛教常用的文体叫‘偈子’。”

“虮(偈)子也好,虱(诗)子也罢,总得让人明白吧?这首偈子,文句粗陋不说,内容颠三倒四,相互矛盾,莫名其妙。”

顿吉说:“先生,这八句法偈,可是驰名禅门、风靡士林的‘首山纲要’!其所表述的是禅家独特的意象,意在文句之外。孔老夫子在《周易·系传》中不是说过:‘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吗?”

先生当然明白,人的语言有局限性,很难完整表达出自己全部的思想;而把语言变成文字,对思想而言,更隔了一层。先生暗暗吃惊的是,顿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知何时通读了《周易》。要知道,在五经圣典之中,《周易》最为难读。虽然如是,先生一点都不高兴,反而有些郁闷:你有这闲工夫,温习几遍举子课业多好?

顿吉如何明白先生的心思?自顾自说:“先生很少涉猎禅家语录,可能不太知道,那些开悟的禅师,智慧通天彻地,随口所说的一些禅语,往往像诗句一样美妙。比如这位首山省念,有人问他为什么住持首山?他说:不坐孤峰顶,常伴白云闲。再如,有人问如何是道中人?他回答:坐看烟霞秀,不与白云齐……”

先生实在难以置信,这个小小少年,居然对《首山省念语录》如数家珍。他打断顿吉的话,语重心长说:“顿吉,读书人还是安守本分为好。佛家语录也好,《周易》象数也罢,毕竟不能当饭吃。进学科考,乡试大比,是不会考这些东西的。安身立命,经世致用,定国安邦,光宗耀祖,还是要靠孔孟之道。”

《太公家教》曰:“舍父事师,敬同于父。”所以顿吉不想与先生深入理论,推托说:“先生,我并不是在参究这些文字,只不过是用来练练字而已。”

谁知,先生却顺杆爬了上来,说:“习字也应该用圣人之言。在练好字的同时,将先贤的圣教融入自己的血液之中。”

顿吉想了想说:“我默写这些禅偈,心境很快就能沉静下来、明净起来;而写其他的文字却很难有这样的效果。更主要的是,我感到书写这些禅偈、禅语时,笔端与心灵是相通的,所以写出的字别有韵味。”

他这样说,先生当然不会相信。于是开始认真琢磨顿吉所写的书体。果然,顿吉的这些字有一种鲜明的特征:既厚重又率性,既凝滞又飘逸,既生涩又流华,既拙笨又空灵,既端庄又狂放……这些特性看似极其矛盾,却又自然而然,天衣无缝,浑然自成。先生不得不暗暗颔首:顿吉的书法,已臻上品。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所写。这种超越矛盾对立界限的深厚功力,需要经过长期的生活积累,岁月磨难,品味萃取,才能达到。而顿吉,胎毛未脱,乳臭未干,习字不过数年,根本谈不上什么功力,如何能有这种灵透?这种妙悟?

先生抬起头,顿吉已经悄然走出学堂。先生望着他瘦弱的背影,陷入深深思索。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顿吉虚岁十五。他们这一茬学童到了入学的年龄。为准备明年开春的入学县考、州试,先生把课业抓得很紧。他恨学生们上厕所耽误读书的时间。尤其是对顿吉,鼓励鞭策的同时,不断施加压力。

先生很严厉,整天板着面孔,正儿八经,不苟言笑。同时,先生也很负责任,为了防止顿吉与其他学生误入歧途,经常苦口婆心教导他们。那天下午,在讲《论语》时,先生借题发挥说:“你们要好好拜读圣贤之书,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世间的一切道理,都在孔孟先圣的书里。你们想一想,古代帝王为何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我大宋朝开国宰相赵普,除了一部《论语》,从来不读其他杂书。他先是以半部《论语》,帮助太祖赵匡胤得到天下;又以半部《论语》,帮助宋太宗治理天下。你们就算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抱负,但只要能将《论语》的一两句话体会深切,便可终生受用。”

过分强调圣人的言教,想在古人一言半句“箴言”中体悟人生真谛,无疑是画地为牢。这种似是而非的论调,顿吉实在听不下去,嘴角差点撇到耳根上。他刚想站起来反驳,忽然感到脑门生疼——先生的教鞭可不是吃素的。于是,他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然而,他的这些举动,还是被先生发现了。先生大致猜到了顿吉的心理,于是故意点了他的名:“顿吉,你想说什么?”

顿吉慢慢站立起来,缓缓给先生鞠了一个躬,然后伸出大拇指,称赞说:“先生,您这话太对了!我对孔夫子的两句话牢记于心,念念不忘,仔细领会,尤其是完全遵照孔圣人的教导之后,越品越有滋味,而且可以心宽体胖。”

先生微微一愣,然后兴奋地说道:“好,好!是哪两句话?说给大家听听。”

顿吉一本正经、十分严肃地回答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幸好,学堂的房顶很坚固,不然的话,早已被学生们的笑声掀翻了。

自然,先生一脸的愠色,训斥顿吉说:“你联系后面的一段文字不难看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真正的含义,是祭祀原则,而不是指人的饮食。”

顿吉继续装傻充愣:“可是,刚刚先生不是说,只要能将《论语》的一两句话体会深切,便可终生受用不尽吗?”

所有同学都使劲捂着嘴,学堂里浮动着一层油滑的嗤嗤声……

“嘭!”也不知是捂着嘴憋得,还是强忍笑声腹肌不断震动,一位同学放了一个响屁。于是,大家借机放开嗓门,哈哈大笑起来……

“当!当!当!当……”

先生快把讲案敲破了,学生们才止住笑声。先生脸色铁青,呵斥大家:“你们已经开蒙多年,饱读圣贤之书,应该知书达理,为何依然如此鄙俗?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你们又是如何做的?在学堂之内肆意喧哗,可有一点儒士的修养?”

一个学生小声咕哝道:“那是因为有人放屁……”

“有人放屁你们就该笑吗?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你们不但不反省自己,反而哄堂大笑,成何体统?一个读书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必须要有良好的修养。就算《论语》中的礼仪你们不熟悉,《千字文》早就学过吧?‘似兰斯馨,如松之盛;川流不息,渊澄取映;容止若思,言辞安定。’难道你们都忘了吗?”

在先生咄咄逼人质问下,在其凌厉目光注视下,学生们灰头土脸,一个个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瘪了,无精打采地垂下了头。先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哪,总是这样不争气。孔老夫子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

先生教训他们的时候,常常拿孔夫子与他们相比,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孔老夫子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如何如何。常言道,人比人气死人。若是拿现实中的人与已经被完美化、神圣化了的孔夫子相比,几乎每一个人浑身上下都一无是处;连最最特殊的优点,比起孔圣人来,也就成了短处。何况,每一个活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若真以孔圣人为标准,人人都必然自卑得要死,羞愧得要命,没脸在世上活下去。现在,先生又说道:“你们要牢记,向先贤学习,向圣人看齐。孔圣人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学贯古今了。看看你们,依然这般愚顽,羞也不羞,愧也不愧?”

顿吉忍无可忍,站立起来,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向先生请教:“先生,孔老夫子像我们这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学贯古今了。那么,他老人家像您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学问如何?”

先生哑然,学生忍俊。

这次,先生没有拿起教鞭教训顿吉,而是丢下教鞭去卷铺盖——走人,不干了。

04——梦游:陌生之地,却似曾相识

看到先生收拾行装,大家一下子傻了眼——虽然平时所有的学生都很讨厌这位老学究,但等到人家真要撂挑子,不教他们了,他们心里空落落的,慌得手足无措。事情因顿吉而起,他更是感到问题严重。他一边让人去找父亲,一边央告同学们去阻拦先生,而他自己从学堂悄悄溜了出去。
同学们一窝蜂涌到先生的寝室,七嘴八舌哀求:
“先生,我们错了,你打我们、罚我们都行,千万别走。”
“先生,我们保证,以后不再学堂里喧哗嬉笑了。”
那个在课堂上放屁的孩子哭丧着脸说:“先生,我不该在上课时放屁。以后,打死我我也不放屁了!”
活人不放屁,岂不被憋死!先生紧绷着的脸颊差点灿烂如花。毕竟,先生已在娄家教了六年书,零零碎碎的物件积攒了不少,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完。再加上身边的学生们碍手碍脚,直到娄原佑闻讯赶来,他依然没有整理好行装。
先生看见娄原佑进屋来,不等他开口,自己先说道:“东家,你来得正好。老朽不才,无法再在贵塾滥竽充数了,请你另请高明。”
娄原佑没有搭腔,用眼神示意孩子们离开。等到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才说道:“先生,我已经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小儿顿吉口无遮拦,出言不逊,伤害了先生。子不教,父之过。我先替他向先生请罪。”
说着,娄原佑双手抱拳,给先生作揖之后,深深鞠躬。不管怎么说,娄家也是读书世家,读书人的面子比天大,东家既然先认了错,先生也就不好再继续发作,转身继续去收拾东西。
娄原佑见状,赶紧说道:“先生,顿吉虽然无礼,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你饱读圣贤书,见多识广,大人大量,别和他一般见识。”
因为心里窝着火,这话在先生听来,很有些弦外之音,于是说道:“不敢,老朽哪有贵公子的见识?一把年纪了,皓首穷经,却没有考取任何功名,活该让黄口小儿讽刺挖苦!”
听话听音,锣鼓听声。娄原佑听先生如此说,知道他又误会了,赶紧说道:“先生,我不是那意思。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先生在娄家私塾做先生五六年了,原佑一直把先生当作长辈敬重。若是有什么冒犯,甘愿负荆请罪。
先生听娄原佑说得恳切,便停下手,转回身来说:“东家的好,老朽是明白的。只不过,令公子长大了,心野了,老朽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娄原佑看了八仙桌两旁的椅子一眼,说道:“先生,我过来时走得急,有些喘。我是不是先坐下歇一歇?”
这是在先生的寝室,东家反而是宾客了。于是先生与娄原佑在八仙桌两侧坐了下来。娄原佑看到墙上有孔孟二圣的画像,说道:“孟子认为,君子有三乐。其中之一,乃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先生教书育人多年,桃李满天下,一定乐在其中吧?”
先生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的确,为师者,不只有答惑解疑之乐,更有为天下培育英才的极乐。古今中外,治国平天下都是由‘英才’来完成的;而‘英才’并非生而知之,必须由师长精心‘教育之’。所以,为师的责任,乃是天下的责任;为师的使命,也是天下的使命;为师的快乐,就是天下的快乐。不过,将一块璞玉雕琢成器绝非易事,所以其中苦闷远远多于欢乐。比如顿吉,本来很有希望在明年春试中考入临海县学。可是,现在他的大部分心思用在了参究禅宗公案上……”
娄原佑双眸亮光闪闪,不禁插话说:“先生真的认为顿吉能考上县学?”
“不止是县学。以他的聪慧,只要把工夫用到课业上,很有可能连中两元,直接入选台州州学!”
“可是,他刚刚十五!一般人十八九岁能入学,就算天才了。”
“古者十五而入大学。所以十五岁的顿吉,完全可以适应州县学的功课。”
娄原佑沉吟片刻,犹犹豫豫说:“可是,顿吉从小懵懵懂懂,非但没有过人的天赋,反而较其他孩子笨拙了许多。”
先生说:“那是从前。近一年来,顿吉忽然开窍了。因而,现在的他像是脱了胎换了骨一样。”
娄原佑道:“这都是先生教导有方啊!”
先生面色微红,略有些尴尬地说:“这……这个,老朽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忽然变得聪明了。不管如何,以他现在一点就透、一闻千悟的灵性,学什么会什么,入学轻而易举。将来升太学、考进士,都不在话下。”
娄原佑笑道:“莫说进士及第,若能考入县学,也不枉先生教导他一场。”
“是啊,入了县学,不但税赋徭役全免,而且有廪食:每日给米二升,钱二十文,加上一些瓜果蔬菜,足能养活一个三口之家了。”
“正因为如此,入学绝非易事。像咱们临海县学,总共才有三十个名额,每年不过补充三五廪生,可以说是千里挑一。顿吉……”
先生十分肯定地说:“以我三十多年教书的经验,顿吉绝对能在今年秋后的考试中脱颖而出。不过,前提是必须让他把心收回来,别再看那些和尚《语录》了,百害而无一利。”
娄原佑道:“先生,大宋开国以来,读书人参禅不但是一种潮流,而且形成了一种经久不衰的社会风气。甚至连欧阳修、王安石这样的一代文宗,也都曾参禅问道。他们从禅宗汲取营养,借鉴心法,无论为文、为政,都成就斐然。甚至连顿吉的开窍,似乎也与其参究语录公案有一定的关联。可见……”
先生当然知道娄原佑说的都是事实,但依然无法撼动他心目中儒家的道统地位,所以急忙反驳说:“顿吉就是因为看了那些荒诞不经的《语录》,才变得狂妄自大,目无尊长!甚至无法无天,蔑视圣贤。”
的确,禅宗强调“当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呵佛骂祖,独立承当,与儒家的“君君臣臣、师道尊严”等主张恰恰相悖。所以,顿吉无形之中受其影响,行为作略不知不觉变得张狂起来,屡屡与恪守儒家风范的先生发生冲突。
娄原佑想明白了这个病根,自然也就有了对治的办法,于是蛮有把握地说:“先生放心,只要你不走,我能让他改正过来,一心用在课业上。”
先生点点头。
可是,顿吉跑到哪里去了?
顿吉匆匆溜出学堂后,不知不觉走向了三江交汇处的白马山。

他爬上白马山,站在峰顶向“三江”汇合处望去,江水逶迤,水波缓静;举目远眺,山高天远,湿地辽阔,一左、一右的永安溪与始丰溪,与灵江组成了一个大大的“丫”字。
忽然,从台州方向传来隐隐的风涛之声。顿吉回首望去,但见江天相接之处,有一条亮亮的银线。片刻之间,银线已经翻滚成壁立的潮头,卷起浪花,泛着白沫,由远及近,天际而来——这一天,恰逢大潮期。
浪潮滚滚,声如雷霆;似神龙之变化,吞天沃日。灵江水面迅速扩展,苍茫浩瀚,犹如湖海一般。潮水依然在源源不断涌来。随着江面的变宽,潮头两侧的流速变缓,中部波浪突兀而出,形成了一个流动的“人”字。人字潮逆江流而上,冲到三江汇合处,分流到永安溪与始丰溪,继续向上游冲击……
顿吉的目光时而随永安溪的潮头远去,时而追踪始丰溪的浪花,忽然,他灵光一闪:这两条溪水,恰似一撇一捺,在天地间书写了一个浑厚潇洒的“人”字——虽然从他的角度看,这个“人”是颠倒着的,更像一个“丫”;然而,如果他移步换位到三江口的那一面,这个“人”岂不就正回来了吗?
位置决定立场,立场决定视角,而视角不同,所看到的世界则大为不同。
顿吉望着翻滚的波浪、奔腾的潮涌,看着流动的江河在苍莽大地上描摹出的这个大大的“人”,不知为什么,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一种无以言表的哀伤。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没有“念天地之悠悠”的感慨,所以不会“独怆然而涕下”,他只是感到孤独,感到怯愵。
山河过眼,犹如岁月入梦。这山山水水,这三江汇流,这重而复之的潮涌,他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遍,早已熟悉得像自家的手纹一样。然而,在这个当下,忽然之间,他莫名其妙地有一种拉开距离的隔膜感,一种熟悉的陌生。好像他这个人,从山河大地之中剥离了出来……
顿吉就像没了娘的孩子,孤苦无依,很想放声大哭一场。
自见天台顶,孤高出众群。风摇松竹韵,月现海潮频。
下望山青际,谈玄有白云。野情便山水,本志慕道伦。

不知何时,壮阔如万马奔腾、大有吞山挟海之势的汹涌怒涛,化作了粼粼细波;那犹如雷声隆隆、霹雳激荡的潮声,也变成了闺中少女的低吟浅唱——灵江开始退潮了,那大大的“人”,瘦了,弱了,不再强横,不再张狂,恰似步入黄昏的老者,平缓了,安静了。
潮来了,又去了,周而复始,循环往复。顿吉由此想到了生命的轮回,想到了人的一生,想到人活在世界上究竟有何意义。
先生一直谆谆教导,男子汉大丈夫,要胸怀天下,立定国安邦之志,学经世济民之术,建光宗耀祖之功,创青史留名之业。而成就这一切的基础,首先要饱读圣贤之书。先生还说,读书人生在我们大宋朝,是千百年从未有过的幸事。
的确,翻检史书,纵览中国几千年封建社会,政治最开明的乃是有宋一代。赵匡胤以“陈桥兵变”开国之后,为限制武士,一改从前军事家治国的模式,推崇文人治政,实行文官制度。然而,在如此宽松的情况下,文人士大夫们各展其才,各尽其能,治理大宋朝一百多年,非但没有四海宾服,八方来朝,反而官员越来越颓废,民气越来越委靡,国力越来越衰弱。以至于被经济、人口远远不如自己的金国欺负得抬不起头来,最终发生了京城开封被占领、徽钦二帝被俘虏的“靖康之耻”。
大潮退去,裸露出泥泞的湿地,永安溪与始丰溪迂回蜿蜒,尽显其曲折。顿吉的精气神仿佛也随着退却的潮水远去了,浑身软绵绵的,颓然呆坐在山坡上。然而,就像这三江口之水,表面波澜不惊,潜流却不停涌动——顿吉的心灵深处,一直隐藏着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浮现出来,相互碰撞回响。我从哪里来?会去向哪里?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究竟有什么意义?若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繁衍生息,那么人与鸡鸭猪狗有什么区别……
为了甩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顿吉剧烈地摇着头。可是,许多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就像弹涂鱼,不知道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没来由地在他心里久久徘徊。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的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纷乱过。顿吉感到神志恍惚,干脆右手拄着脑袋,半倚半躺在山坡上……
他飘飘忽忽、悠悠荡荡来到了一片湖畔山峰之间。万山丛中,一座岩骨暴露、嶒棱如削的山峰突兀而出,犹如天外来客,给人以别样的感觉。这座山峰不高大,然而,山上处处怪石嶙峋,势若浮悬,形状如蛟龙,如奔象,如卧虎,如惊猿,奇危万态。仿若亿万斯年之前,这里曾经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动物王国。不知哪位神通广大的仙人嫌它们吵闹,食指轻点,把它们变成了石头。山上藤萝离披,盘根错节,古木穿附,葱郁苍翠。藤蔓长草掩映之下,又有许多奇幻多变、神秘莫测的洞壑。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从中蹿出猿猴,飞出青龙……
岩窟之中,峭壁之上,雕刻着许多精美造像:西方三圣,庄严且慈悲;十一尊卢舍那佛,神圣而灵动。整座山峰,无石不奇,无树不古,无洞不幽,秀丽绝伦。顿吉举目远眺,湖光山色之间,隐约着处处庵堂,点缀了数座佛塔。于是,仿若有梵音随风徐徐而来,一派悠远、深沉的佛国氛围弥漫开来……
奇怪的是,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却无论如何也攀不上这座山峰的绝顶。最后,他与顶峰只是相隔着一条窄窄的山涧,只要奋力一跃便可跨越过去。然而,当他向彼岸跳去之时,山涧忽然分裂开来,他一脚踏空,坠入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
顿吉刚要发出一声惊叫,却发现自己的脚底踏踏实实落在了一座山峰顶上。当然,步换山移,此山已经不是那座怪石嵯峨、洞壑遍布的山峰。这里山脉雄浑壮阔,山峰高大巍峨,群山起伏,连绵千里。这里云雾缭绕,一座座峰峦在云海中时隐时现,似真似幻,如同虚无缥缈的仙境。云海中,一片烟水迷离,山川草木若隐若现,或虚或实,变化无常,捉摸不定,像朦胧玄妙的诗情,如幽邃神秘的画意。
烟云飘动,雾气变幻,如同帷幕徐徐拉开。顿吉看到,四周山峰围绕,在中间形成一块数十亩空地。这情形,这山势,恰似一朵莲花——周围的一座座山峰,就像一片片花瓣,簇拥中间的莲台。而莲台中央空地上,生长着六棵高大茂盛的古树,绿荫腾笼,如烟似雾。葱茏如盖的大树下,掩映着几处殿堂——看来,这里是一座古老的寺庵。他刚要从山顶走下来,一阵浓浓的云雾飘来,于是,他宛若置身于翻滚流动的波涛之中,被潮涌推动着去向未知的远方……
顿吉腾云驾雾,如同鸥鸟一样在空中飘飞游荡。空气越来越清新凉爽,突然,他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冰雪王国:千里雪原,冰封长河。草木披银装,晶莹剔透;山峰涌雪浪,汹涌澎湃。旷野中,东、西、南、北、中五座大山雄伟耸立,峰顶平缓如台。
台州冬天偶然也会下雪,然而,雪花随下随消,顿吉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纯净洁白的冰雪世界。他从心里感受到了一种清凉,所有的忧烦,所有的懊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在雪中奔跑打滚,尽情欢笑,浑然忘却了自己……
“顿吉——”
“顿吉,你在哪儿——”
正在自由自在嬉戏玩耍的顿吉,忽然听到有人呼喊他的名字。他猛然睁开眼,那纯净清凉的冰雪天地不见了,夜幕低垂,眼前一片混沌——不知何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一时间,他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心在何方。
“顿吉,快回来吧——”
山下有人在呼喊他,声音里带着几许关切,几许焦虑。顿吉一愣,总算明白了:自己刚刚在白马山上睡着了,而且做了一个梦,一个变换了三个天地的梦。那湖畔的奇山,那群山环抱的大树,还有那冰清玉洁的清凉世界,自然都是梦境。
可是,那些景色为何如许真切?为何有一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05——出尘:与释迦牟尼佛同名

先生的愤然罢教,对于顿吉说来,犹如当头一棒,使他惕然而警——毕竟,先生对自己有教习授业之恩,无论如何也不能出言不逊,讽刺挖苦。这六七年来,是先生把自己从一个蒙昧顽童,一步步化育成了知书达礼的书生,可以说是恩同再造。他经过反省,主动向先生道了歉。自然,先生不会与学童一般见识。娄家私塾,又恢复了以往的琅琅书声。

然而,无论是“之乎者也”,还是“子曰圣言”,也不管先生将考入县学的远大前景形容得怎样光辉灿烂、将高中进士后的仕途描绘得怎样荣华富贵,这所谓“治国平天下”的举子之业,已经拴不住他的心了。不是吗,连淮河以北的万里河山都丧失殆尽,连大宋一百多年的祖宗基业都保不住,这样的学问,不学也罢。因此,顿吉人在学堂,心思却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尤其不能使他忘怀的是那个虚无缥缈的梦境。

世上究竟有没有这些地方?

初夏时节,先生偶感风寒,没了先生管束的学堂便放了羊。顿吉无所事事,走出村子,坐在始丰溪岸边,看流水远逝,听游鱼呢喃。

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
松风十里时来往,笑揖峰头月一轮。

忽然,北方的溪水上游,传来一阵悠扬的吟唱之声。顿吉循声望去,见一叶扁舟顺流而下,船头站立着一个光头跣足的青年禅僧。溪水弯弯,白白的浪花不时飞溅而起,亲吻着他的脚丫;江风飒飒,吹拂着他袈裟,宛若扇动的翅翼,好像他随时都有可以凌虚而去……

这份悠闲,这份潇洒,这份自在,好生令人神往!更奇妙的是,他随口吟唱的偈子,与此时此刻的山水景色相即相融,诗情画境禅意浑然一体。顿吉由此感到,这云水僧非同一般。他站立起来,双手合十,对其鞠了一躬。没想到,那青年禅僧一个眼色,艄公竟然将小舟对着顿吉划了过来,停在了他的面前。

顿吉听出了他的天台县口音,又见其从始丰溪顺流而来,所以问道:“禅师从天台山来?上下如何称呼?”

那僧点点头,道:“山僧乃涂毒智策。”

这些年,顿吉翻阅了不少禅宗著作,知道涂毒禅寺在杭州径山,所以灵机一动,说道:“径山涂毒之僧,何从天台而来?”

闻听此语,涂毒智策不由得看了顿吉一眼,微微一笑:“呵呵,孺子可教,果然大有禅意啊。”随即,他抖擞精神,反问道:“径山与天台,是同是别?”

这一问,壁立千仞,顿吉浑身热汗,却不知如何回应。涂毒智策哈哈一笑:“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飞鸟迷归踪。”

略一触碰,顿吉便领略了禅海的波澜壮阔。他不敢造次,赶紧鞠躬说:“学童冒昧。请问禅师,你吟诵的禅偈……”

“噢,那是慧林怀深祖师《退步偈》中的一首。”

慧林怀深(1077—1132),顿吉知道。他是当代云门宗著名禅师,乃洛阳慧林寺住持,皇帝赐号“慈受禅师”。顿吉说:“如此说来,智策禅师是慧林怀深法嗣了。”

“惭愧、惭愧,山僧可以勉强算作慧林怀深的徒孙。”涂毒智策说:“山僧是天台人,幼年出家。十九岁时,听说寂室慧光禅师来到天台山国清寺,便前去礼谒。在慧光禅师的慈悲摄受下,洒然有所省悟。慧光禅师,乃是慧林怀深的得法弟子。”

不知为什么,顿吉听到慧光禅师的名字感到很亲切,问道:“慧光禅师是不是长得高高大大,堂堂正正?总是给人一种正大光明的感觉?”

智策一惊:“你见过恩师?”

吉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没有见过慧光禅师。不过,听我父亲说,我刚生下来,家里来了七个僧人。你刚刚说到慧光禅师的名字,我脑子里马上就活灵活现映出他的模样。可能,他就是那七个僧人中的一位吧。”

顿吉没有说的是,他还能想起其他六个和尚的形象。可是,那时自己刚刚出生几天,如何能记住事呢?连他自己都感觉太不可思议了,所以从来不敢对别人说。他问智策:“慧林怀深眼下在何处?”

智策说:“前年,金国攻占洛阳之后,师祖辗转来到了天台山。前几日,山僧奉恩师灵隐寺方丈慧光之命,到天台接他老人家去杭州颐养天年。”

顿吉下意识地伸长脖子,向空空的船舱望去。智策大笑:“这浅浅的船舱,岂能藏得住老和尚遍满三界的法身?他老人家要等一些时日才能去杭州。”

顿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唐突地问智策:“杭州灵隐寺,是不是在一座山峰下?那座山峰很独特,与周围的群山迥然相异。”

“是啊,灵隐寺就在飞来峰下。据说,那山本来是天竺国灵鹫山的一座小岭,不知何时飞到了杭州,所以它与众不同。”

顿吉又急急问道:“飞来峰上是不是有很多岩洞?有一个山洞很奇妙,透过岩顶的石缝,能看到一线天光。”

“对对对,那一线天是射旭洞。你何时去过杭州?”

顿吉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去过杭州。”

智策不大相信了。试想,一个从来没有游览过飞来峰的人,如何能对其景色了如指掌?顿吉并没有注意到智策的神色,他的眸子里迷蒙着一层如梦似幻的神采,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智策印证说:“那座山峰西麓,好像有一个泉眼。泉水清澈纯净,喷涌不息,飞珠溅玉,声音非常好听……”

“那是冷泉。冷泉是灵隐第一风光。”智策感到不可思议,追问道:“既然你从来没有去过杭州,如何对飞来峰的景物如数家珍?”

顿吉居然说:“我梦里去过。”

智策一愣:这个孩子,真有些莫名其妙。这时,顿吉又问:“禅师你这是……”

“哦,临来之时,师父慧光告诉我,文殊菩萨在临海现身,让我前来查寻一番。”

顿吉的心脏莫名其妙加快了跳动,问道:“您在临海可见到了文殊菩萨?”

“文殊菩萨乃智慧化身,岂是我这肉眼所能看到的?虽然如是,菩萨自然明白我的来意。”

不知为什么,文殊菩萨在临海化现的消息,让顿吉有些神思恍惚。他想了半天,唯一有联系的是,台州城兜率院供奉着一尊儒童文殊。等他想起转告涂毒智策时,哪里还有他的身影,眼前一片空空荡荡!那青年禅僧连同那一叶扁舟,如同幻化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建炎三年的大宋朝廷,在腥风血雨中动荡飘摇。虽然高宗皇帝屈膝向金称臣求和,但金军的第二次大规模南侵还是开始了。金国兵分两路,西路攻陕,东路准备跨过长江攻击高宗所在的建康。

进入七月,不断有人从建康一带惶惶南迁。一日午后,大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爹爹让顿吉去看看怎么回事,顿吉走去,看到一位老先生不亢不卑地站在大门外。他虽然满身风尘,一脸倦容,却依然掩不住骨头里的书卷之气。

老先生说:“这位小哥,能给我端一碗热水吗?老夫胃口不好,不敢喝凉水。”

顿吉说:“老先生,您请到家里来吧。”

“不不不,像我这种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不能进入人家庭院。”

“没关系,我父亲也是读书人,不会计较。”

正说着,娄原佑闻声走了出来,也劝老先生到客厅坐下喝一杯热茶。但那老先生执守古礼,不肯越雷池半步。娄原佑只好吩咐说:“顿吉,你去搬一张小桌、几把小凳来。让你娘泡一壶好茶。”

顿吉将桌凳摆在门厅,端来茶水点心。娄原佑怕老先生难堪,悄然退回家里,留下顿吉招呼客人。几杯热茶下肚,老先生的疲惫之色缓和了许多,与顿吉拉开了家常。

原来,老先生是京城传法院(译经院)的润文吏。前年“靖康之变”后,老先生追随朝廷先后到过扬州、建康等地。兵荒马乱,皇帝老子的宝座都放不稳当,自然无暇顾及什么传法院了。于是老先生在金国渡江追击高宗之前,到岭中(今福建)去投亲靠友。

老先生用过茶点,临走之时问顿吉:“小哥,你这‘顿吉’名字很独特,你可知其渊源?”

顿吉摇摇头。

“顿吉,翻译成梵文,就是‘萨婆悉达’。”

“噢,难怪我出生第三天,有几个奇僧来到家中,称我‘萨婆悉达’。”

老先生严肃地说:“这‘萨婆悉达’非同寻常,乃佛祖释迦牟尼的小字。”

顿吉笑道:“老先生,这您可蒙不住我,释迦牟尼佛的俗名叫‘悉达多’。”

老先生嘴角翘了翘,耐心解释说:“释迦牟尼是净饭王的太子,他出生时诸吉祥瑞,所以取小名‘萨婆悉达’。汉语就是‘顿吉’。中国早期佛经,大都是由西域文字转译的。西域将梵文‘萨婆悉达’记为‘萨婆曷剌他悉陀’,汉语将其简化成了‘悉达’,或‘悉达多’。”

听说自己与释迦佛同名,顿吉很兴奋:“原来如此!谢谢,谢谢老先生。”

老先生认真说道:“这个小字,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叫的。而且,《大悲咒》里有‘悉陀夜娑婆诃、摩诃悉陀夜娑婆诃’,这两句梵语‘悉陀夜”,翻译过来就是‘成就顿吉’。如此看来,你与佛教机缘颇深。”

一语提醒梦中人。顿吉有意识地梳理了一下自己十五年的人生,果真与空门颇有渊源:母亲梦月光而孕,出生时奇僧探视,名号与佛陀小字相同,见佛经如睹旧物,参公案恍然有省,看云水僧人若同故友……顿吉隐隐约约、恍恍惚惚感到,或许,自己前生是一个和尚。

顿吉——悉陀夜——萨婆悉达。

顿吉总算明白了,难怪自己这一半年来总是莫名其妙地与先生作对呢,原来是在下意识地抵触“入学”——自己天生不喜仕途,压根儿不是学习举子业的材料。孔夫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也就是说,人到十五岁,应该弃旧图新,树立自觉的、有意识的学习目标。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培育光明品德,达到至真至纯至善至美的境界,才是人生的终极意义。

十五岁的顿吉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志向——出家修行,开悟得道。

经过一天一夜的思考,第二天晚饭后,与父亲在庭院闲坐乘凉时,顿吉借着夜色,说出了自己出家的打算。宋唐时期,佛道儒并行于世,文化多元,生发自然。无论是高官醇儒,还是山野耕夫,既有建功立业、光宗耀祖的雄心伟略,也有退居后堂、追求心灵安详宁静的私密。尤其是像娄原佑这样宅心仁厚、性情散淡的读书人,望子成龙固然是其本来愿望,但也不会阻止子女参禅修道。所以,顿吉想出家,尽管他心里一百个不舍,一百个不愿,却并没有反应过度,强烈反对。当他看出儿子决心已下,意志难以改变时,反而释然了,开始顺着顿吉的思路,从心里为其筹划出家修行的最好途径。

娄原佑的心态,反映了一位父亲的大爱:儿子在家,则要培养他的君子人格,知书达礼,重义轻利;既然出家,就要契入佛之大道,得证圣果,普度众生。

“你打算去哪座寺院剃度?”娄原佑问。顿吉回答得干脆利索:“杭州,灵隐寺。”

娄原佑心中下意识地哆嗦一下,说:“现在,正是宋、金交战时期。高宗虽然放弃中原,决意偏安江南。但建康紧邻长江,很容易受到攻击。所以高宗很有可能迁都杭州。因而,不久的将来,杭州将成为金国首要的攻击目标。而现在宋朝的军队,无论如何也保不住杭州。万一……再说,咱们台州天宁寺也是江南名刹。唐天宝三年(744),鉴真大和尚第四次东渡扶桑(日本),就曾在这里驻锡。贞元二十年(804),扶桑天台宗创始人最澄,专程渡海而来,在寺里受菩萨戒。”

“可是,这些年天宁寺没有出过高僧啊。”

“那倒是。”娄原佑略一沉吟,接着说:“那就去天台山吧。国清寺是智者大师(智)所开创的天台宗发源地,六百多年来高僧辈出,是江南第一佛教圣地。而且,天台山离咱们家不远,我和你娘……”

顿吉摇摇头:“我不喜欢天台教法。想去拜慧光和尚为师,参究宗门最上一乘。”

娄原佑听说过慧光禅师,也知道他是云门宗高僧,可他更为儿子的安危担忧:“我估计一半年之内,金国一定会兵临杭州城下。金兵十分野蛮,经常屠城,所过之处一片焦土!你……”

顿吉异常坚定地说:“入空门,修佛道,首先要将生死置之度外。再说,慧光禅师是开悟的智者,有他护持,就算真有劫难,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请爹爹晚上和我娘商量一下,若是我娘不死劲阻拦,我明天就走。”

“何必如此匆忙?”

“既然已经决定出家,还是早一日为僧、早一日修行、早一日解脱为好。”

“也是,事拖生变,夜长梦多。心里悬着石头,早落地早安生。”娄原佑的话,更像是劝慰自己。

夏夜不长,但这一晚上顿吉的梦不少。

明天就要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了,顿吉很是有些恋恋不舍。想到从今往后,青灯古佛,打坐念经,他兴奋之中又有些未知的恐慌。也不知是幻

觉,还是梦境,他在遥远的天际看到了一尊佛。那佛与释迦牟尼有几分相像,却又有几分不同。他十分渴望拜见这位光明赫赫的世尊,便匆匆奔去。机缘巧合,他在半路上遇到了大肚子弥勒菩萨。二百年前,弥勒菩萨曾经化身为布袋和尚,在临海北方二三百里的奉化应世(参见拙著《弥勒佛传》)。因而,顿吉对他的形象十分熟悉。不可思议的是,大肚子弥勒好像认识顿吉似的,居然向他招了招手。顿吉走近,发现弥勒一旁的莲花座上,还趺坐着一位菩萨。他左手握拳置于腰部,右手持莲花,花上轻笼一缕淡淡的花云。顿吉感觉与他也似曾相识,却又在何时何地见到过。大肚子弥勒说:“这是辩积菩萨。”

顿吉约弥勒与辩积菩萨去见远方的那尊佛。弥勒菩萨说那是天王佛。弥勒还说,佛不可见,法不可闻,所以他与辩积都不愿意去。

顿吉无奈,只好独自一人上路。一座黝黑黝黑、宛若生铁铸成的大山挡住了去路。顿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高高的山顶。这里距离天王佛已经很近了,站在山上能将佛近前的人物看得一清二楚。可是,他被一种无形的障碍困在山顶上,无论如何也走不下来。

顿吉心急如焚,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层看不见的屏障。更让他愤愤不平的是,他如此渴望拜谒天王佛,却无法走近佛座;而有一位毫不起眼的女子,就在佛身旁打坐入了定。在佛门之中,一般男子比女人优先。为什么自己不如一介女流?顿吉心中生疑,很想问问缘故。天王佛法眼如炬,早已洞悉了他的心念,轻轻一招手,他便像一根羽毛,轻轻飘到了佛跟前。佛指指那女子,让他自己去问。
然而,顿吉用尽了各种办法,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使她出定。天王佛道:“就算百千个你,也难以令此女子出定。下方世界有一位罔明,能让她出定。”天王佛话音刚落,从地下涌出一个人来。他在女子面前轻轻鸣指一下,女子立刻从定而出,徐徐站立起来……

06——剃度:鱼为什么死在水中

已经离开村头岔路口很远很远了,顿吉脊背上仍然能感觉到两道灼热的目光——虽然强忍着没有回头,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父母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算淡淡的霭岚模糊了视线,就算他完全走出视野,他们依然会久久注视他离去的方向……

那殷殷的目光,像船行的航线,像飞鸟的翼迹。

顿吉行行复行行,越天台,穿新昌,过越州(今绍兴),不一日来到杭州。他无暇观赏人间天堂的美景,绕过西湖,直奔武林山中的灵隐寺而去。

灵隐寺始建于东晋咸和初年,五代吴越国时期两次扩建,形成了现在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房屋一千余间的宏大格局。转过一道弯,顿吉看到那隐约在绿树丛中的佛国净土,情不自禁小跑了起来。然而,接近山门之时,他突然放慢了脚步。因为他发现,灵隐寺门前高高的台阶之上,赫然站立着一个高高大大的和尚!他的身上似乎散射着一种无形的光辉,叫人眼前一亮;同时又有一种浩然正气,令人肃然起敬。顿吉下意识地想到了太阳,而且突然领悟了一个词语:正大光明。

虽然未曾谋面,但不知什么缘故,顿吉没有想就明白,这个和尚就是慧光。而且他还知道,此时此刻慧光禅师之所以站立在灵隐寺山门前,是在等待他的到来。顿吉趋步向前,刚要大礼参拜,慧光挥挥手说:“山僧不是你的剃度师。天医波利多现居飞来峰,你宜见之。”

说完,他也不管顿吉反应如何,转身回了灵隐寺。突然被莫名其妙拒之门外,顿吉脑袋里一片空白,愣怔了好久,才像惊蛰时分可怜巴巴的小虫,从休眠状态中苏醒过来——他奔波数百里,满怀热望而来,乍一碰面,就被慧光兜头一瓢冷水浇了个透心凉。他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垂着头,缓缓向灵隐寺西南方的飞来峰走去。

奇妙的是,他似乎对飞来峰的路径十分熟悉,没有走任何错路,就像回家一样,自然而然来到了飞来峰西侧山坳,走进一座篱笆围成的茅庐之中。茅屋房檐下,一老一少两个僧人正在喝茶。他俩对他这个不速之客毫不惊怪,报以亲切微笑。不用问,这个长相古怪的老和尚,就是天医波利多了——难怪他的法号叫波利多呢,他的相貌真有些像印度梵僧。顿吉合十鞠躬,说道:“慧光和尚指示弟子前来……”

老和尚波利多打断他的话:“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又是慧光这个白拈贼在作怪。他的灵隐寺住僧成百上千,却偏偏把一个生瓜蛋子丢给了我。”

顿吉这些年在祖师语录上用过很多功夫,熟知丛林掌故,才不认为自己是生瓜呢。反而,他感到眼前这个波利多既没有光灿灿的气象,没有一般禅者的潇洒风度,就像人们最常见的乡下郎中——天晓得他为何被称作“天医”!

波利多指了指茶桌旁的一把空凳子——这把凳子,好像专门在等待他的到来似的。顿吉也不客气,走过来坐下,顺手接过那小沙弥递来的温茶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这时,老和尚才开口问道:“从何来?”顿吉回答:“从缘来。”

禅人行脚,每到一地,人家必然会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是谁?这些问题看似平常,却蕴涵着不尽的机锋。若是作家(参禅的行家)相见,彼此一触,便相互知根知底。而这波利多,问得随随便便,更像拉家常,顿吉之所以以机锋回应,就是想试一试,这个“天医”会不会禅。

波利多继续问道:“你是何姓?”顿吉回答说:“是佛性。”

波利多抬头了了他一眼,说:“你一个俗人,怎么能识得佛性?”顿吉豪气干云,鼻孔辽天:“我身虽俗,因俗证真;真俗圆融,洞然无二。无二之性,即是佛性。”

如此深契禅理的妙语,从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口中吐出来,可以说极为少见。然而,波利多老和尚丝毫没有显得惊异,只是又给顿吉倒了一杯茶。他是没有听懂,还是真的不会禅?一朵灿烂在顿吉心中的青莲之花,随着那无声的叹息,委靡了,散落了,飘零了。

都说西湖之茶天下第一,顿吉却吃得没滋没味。

最后,天医波利多指了指那个小沙弥说:“明天,让善什带着你去采药。”于是,顿吉就成了童行——少年行者。在正式剃度之前,一般人都要作一到三年行者。一则,自己试一试,看看能否适应寺院的清苦生活,是否能遵守清规戒律;其二,剃度师也要考验一下,看他是否真心出家,能否做一个如法如律的修行人。行者不剃光头,在寺院里干杂活,服杂役,地位最低,所有人都可以将之呼来唤去。好在小沙弥善什自幼出家,非常单纯,整日只会笑眯眯地傻乐呵,顿吉在他手下不但不会受欺负,反而略施小计,即可将他支应得团团转。

如是一个月过去,顿吉每日跟着善什上山采药,渐渐也能识别几十种野生药草。可是,顿吉出家是为了学佛,并不想当一个药草童子。若是为了与这些枝枝叶叶、根根块块打交道,他还用千里百乡的舍亲抛家吗?临海的括苍山上,珍贵草药有得是。然而,尽管一百个不情愿,他也不肯在天医波利多面前流露出来,更不敢有任何怨言,无论如何他也要忍过“预备期”,等正式剃度之后再说。

那天晚饭后,波利多老和尚对善什、顿吉说:“明天一早不用去采药了,将茅屋前的杂草锄去。”

第二天吃过早粥,善什找来两把锄头,让顿吉和他一同除草。谁知,顿吉却不肯,自己端了一盆温水,洗好头,跪在了波利多老和尚门前。波利多见状,哈哈大笑道:“顿吉,你又投机取巧了!”

原来,这是一则禅宗公案:三百多年前,丹霞天然在石头希迁座下当行者,一日,石头大师吩咐众僧铲殿前草,于是丹霞天然就像顿吉现在这样,让师父给他铲殿前草——剃掉脑袋上的头发。

于是,波利多就为顿吉落发剃度。

剃度之后,就是正式沙弥了。波利多说:“顿吉,你过于聪明,爱动心眼,今后恐怕偷心不死,有违戒律,因而,你的法名就叫‘善戒’吧。”

从此,少年书生顿吉,就成了沙弥善戒。

“谢谢师父赐名。”善戒(顿吉)得寸进尺:“还请师父正式传授我佛法。”

波利多微微一笑:“佛法,又不是什么有形的东西,岂能传授?”

“可是,我总不能采一辈子药吧?”善戒趁机将自己的心迹表露出来。

波利多老和尚说:“那好,你先去熬药。你把药锅坐到泥炉上熬着,我趁空和你说。”

善戒手脚麻利地将药锅里的旧药渣倒掉,用清水涮了涮,装上新药坐在小泥炉上,点着火,得得跑了回来:“师父,我把药熬上了,请你给我讲佛法吧。”

波利多不答反问:“药锅里原来的药渣呢?”

“倒掉了呀。不腾空药锅,怎么装新药呢?”

波利多这时才说:“你也是一样,先把原来囫囵吞枣装进肚子里的‘治国平天下’,以及什么语录、公案弄干净再说吧。”

善戒一愣,仔细想想也是:不把瓶子里原有的脏水倒出来,新灌进去的净水也会被污染。于是他不得不静下心来,老老实实到山上采药去了。

杭州武林群山并不雄伟,却是千姿百态,峰峦峭拔俊秀,烟霞郁勃炫丽。无论是灵隐山的洞窟与冷泉,还是龙井山的九溪十八涧,山清水灵,云林漠漠。每日在这样的风景里采药,如同画中游,恰如仙境走,映在眼里的,印在心里的,都是鲜活的景色。而且,山野中的药材又是那样的千奇百怪。像那野芍药,不但花朵艳丽,赏心悦目,而且它的根就是补血止痛、敛阴柔肝的良药白芍。而杭白芷外表灰不溜秋,疙疙瘩瘩,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却香气浓郁,沁人心扉,治疗头痛感冒,药到病除。还有俗称虾蟆衣子的车前草,随处可见,遍地都是,分文不值,然而,它却有清热明目、清肺化痰的功效…原来在课堂上跟先生读书,总有一种雾里看花、隔靴搔痒的感觉,无法直接体验知识;而今全身心沉浸在原野里,虽然辛苦,却能实打实地触摸到劳作过程的每一个关节,直接体会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诀窍。这种直接印到心里的觉受,真是妙不可言。然而,善戒内心深处还是惦记着早日学法参禅,契入那不可思议的神奇境界。

一日,他在师父的药匣子里发现了一本《维摩诘所说经》。不知为什么,他看到这本经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好像这部经与他密切相关似的。他知道,这是一部十分神奇的佛经,维摩诘上天入地,鱼龙变化,无所不能。所以又叫“不可思议解脱经”。这时,师父走了过来,善戒问:“师父,如何才能见证佛法的奇迹?”

波利多看了他一眼,说:“你先去把那服跌打药熬好,我再告诉你。”

熬药,居然又是熬药!善戒不敢怠慢,将老和尚已经配好的草药放进药锅,点燃泥炉,轻轻摇动蒲扇,小心翼翼把控火候,总算将汤药熬好了。

这时,天医波利多说道:“你看,这些红花、当归、续断、儿茶等等,本来都是野外自生自灭的草木,你把它采回来,经过炮制调配,又不断地添柴加火,就熬制成了能治病的良药。这不就是一个奇迹吗?”

善戒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认认真真、专心致志做事,自然而然就能创造奇迹?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师父说道:“善戒,你和我一道去把药送给慧海座主。”

慧海与慧光师出同门,都是慧林怀深的弟子。他喜欢讲经说法,在佛典义解上用过一番功夫,是杭州很有人望的座主(讲经的法师,亦称讲主)。为了进城讲经方便,他一人居住在西湖西北隅的一处精舍里。前些日子崴了脚,贴跌打膏药不见好,这才来请天医波利多。波利多检查了他依然肿胀的脚踝,让善戒帮他喝了药。许是行动不便,一个人寂寞多日,慧海拉着波利多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善戒不耐烦,悄悄溜了出来。精舍前面,就是西湖西岸。走在环湖小径上,柳烟轻笼的苏堤,波光潋滟的西湖,步换景移,美不胜收。路边的长草掩映曲径,别是一番情趣。善戒不能走远,又无所事事,蹲在小路上看了一会儿蚂蚁游走,闲不住的小手无意识地玩起路边的野草。已是中秋时节,草蔓长而柔,小径两侧的长草居然能打个结,相互连接起来。这时,波利多出来吩咐善戒去打五斤陈醋,到木工作坊找五斤松木锯末。

陈醋每家杂货铺都有,纯净的松木锯末却难遇。善戒一连走了好几家木器作坊、耗费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生怕耽误了师父急用,他肩上背着锯末袋子,手里提着陈醋罐子,急勿勿向回走。果然,他远远看到,师父正站在精舍门口焦急地眺望。于是,善戒像一头小马驹子,沿着环湖小径得得跑了起来。

忽然,他脚下一绊,身体腾空而起,在空中画出一条美妙的弧线,啪的一声,摔了一个狗吃屎。在他栽倒的同时,手里的醋罐子也“脱颖”而出,落地开花,摔了个粉碎。

善戒一边揉着膝盖,一边回头查看。豁然发现,自己是被一个草结绊倒的!娘的,是谁这样缺德?将小路两侧的长草联结起来,形成了这个隐秘的绊马索。

这时,善戒忽然想起来了,自己那会儿好像无意中打过这样一个草结。可是,那明明是在精舍前哪,难道草结会自己移动?他沿着小路边走边查看,居然在长草掩映的小路上发现了好几处或已经绊开、或尚待绊人的草结!而自己结的那个,分明已经绊过人了。顿吉明白了:有人被自己无意之中连的那个草结绊了一下,那人气愤之余,故意连起长草,设了几处绊马索。随着被害人的增多,循环往复,草结也就越来越多……

天哪,怎么会这样?最初,自己完全是无意识的啊!善戒抬头,一直静静站立的波利多老和尚一言未发,转身到房间里又拿来一个瓦罐,放在门口,回眸瞥了善戒一眼,默默回了精舍。

天医波利多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本来就深不可测,且刚才的回眸那样意味深长,善戒心灵深处宛若掠过一道蓝色闪电,他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开始沉沉思索。在重去打醋的路上,他终于理出了头绪:自己把玩长草时的那种无意识的精神状态,恰似人们迷蒙暗昧的无明烦恼;无意之中连接的那个草结,却给别人制造了烦恼;而他人因嗔恨心、报复心又制造了新的结,如此恶性循环,使得这条路径上的每一个人都被网罗其中,苦不堪言。这个过程恰似人的轮回,又像人与人组成的社会。

如果自己的心里亮堂堂的,始终处在灵明状态,能观照到每一个当下,也就能彻底打破无明,不再犯那样愚痴的错误。由是,也就终结了烦恼,解脱了生死。

可是,怎样修行,才能使自己的心灵焕发智慧光明呢?

善戒回到精舍,师父让他用一斤松木锯末、一斤陈醋,配上一碗水,煮沸后,将慧海的伤脚架在药锅半尺高的地方,再覆盖上几层旧布单蒸熏。

慧海笑道:“波利多你个老家伙,想把我的脚蒸熟吗?”

波利多说:“山僧嚼着菜根格外香,才不馋你这清蒸猪蹄呢。你这臭脚,伤得久了,必须内服汤药、外加蒸熏,才能将骨缝里炎症消除。这就像修行佛法,外持梵行(清净的行为),内秘禅定,才能渐渐消除历生历劫形成的种种恶习,恢复心性的光明。”

不知说者是否有心,反正善戒听来,如同醍醐灌顶。

善戒暂时留在了慧海的精舍。师父说,慧海行动不方便,让善戒熬药、熏药的同时,好好照顾他的日常生活。师父还说,你不是一直想学佛法吗?那就好好听慧海座主讲吧。慧海也不客气,每日早粥与午斋之后,开始正儿八经为善戒讲经。应该说,慧海不愧为冠绝杭城的座主,把一部《阿弥陀经》讲得头头是道,娓娓动听。然而,在善戒听来,这与先生讲解儒学知识一样,总有一种水中望月的隔阂,无法亲身触及那鲜活的东西。故而,听了几次他便兴趣索然了。

可是,慧海反而讲得上了瘾,问善戒还想听什么经。善戒以进为退,让他开讲长达八十卷的《华严经》。没想到,慧海居然说:“你果然有慧根。《大方广佛华严经》是为经中之王,若展开讲,仅仅‘大方广’三个字,就能讲三个月。你想听详解,还是略讲?”

天哪,你老人家还是杀了我吧!善戒心里嘀咕一声,说昨天抓的药还缺一味,赶紧跑出精舍。从此,每每慧海座主刚拉开讲经的架势,小善戒总能找到各种借口溜之大吉。不能专注讲经,行动不便的慧海难免心烦,就把善戒呼来喝去,让他替自己干一些琐碎事务。

善戒开始怀念入山采药的日子了。于是,他的小心眼又活动起来。他看到慧海正在埋首读经,就喊了一声:座主。慧海抬头,问善戒有什么事。善戒笑着说,没事、没事。

慧海刚刚沉下心来,尚未看几行经文,小善戒又叫了他一声。慧海不耐烦地问,你究竟叫我干什么?善戒依旧笑眯眯地说,不干什么。

如是再三,慧海忍不住发火了:“你孩子,三番五次地呼喊我,究竟有什么事?要干什么?”小善戒说:“这些日子,你整天将我呼来唤去,让我干这干那,我从来没有怨言。今天我才喊了你几声,而且没让你干什么,你就作怪!”

慧海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慧海是座主,晚上不打坐参禅,而是持名念佛:“阿(读a音)—弥—陀—佛,阿—弥—陀—佛……”

小善戒坐在他身后的蒲团上,冷不丁念了一声:“慧—海—座—主——”慧海回头,只见小善戒闭目端坐在蒲团上,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慧海转回头,继续念:“阿—弥—陀—佛……”小善戒又念了一声“慧—海—座—主”。慧海再次回头,问他干什么?小善戒依旧静静坐禅,不睁眼更不开口。慧海生气地说:“我正念佛呢,你为什么总是打扰我?你这孩子,没事找事,真是麻烦透了!”

善戒说:“你整天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老人家从来没有嫌你麻烦,更没有对你发火。我把你当佛念,而且才念了两声,你怎么就急了?你若嫌我麻烦,放我回去吧。”

慧海说:“我的脚还没有好利索,你走了谁照顾我?”善戒赶紧说:“我师兄善什比我有耐心,让他换掉我呗。”

第二天,保叔塔(今保俶塔)所在的崇寿寺派人来看望慧海,说他的脚若无大碍,请他三天后去讲经。闻听此消息,慧海脸上沉郁的病倦之色立刻一扫而空,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迫不及待地让善戒搀扶着他试试能否走路。也不知是天医波利多的医术神奇,还是精神作用,慧海真的能走路了,而且慢慢走出了精舍。

看到久违的西湖美景,慧海满面春风,容光焕发。善戒问他高兴什么?慧海说:“法师能够讲经说法,如同鱼儿得水,自然异常欢喜。”

恰好,有一条死鱼漂在西湖的水面上。善戒问他:“座主您说,鱼难道不是依赖水而活命的吗?”

慧海不假思索回答说:“那当然。如鱼得水,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善戒指着水中的死鱼问:“你看,你看。那条鱼为什么死在了水中?”

慧海心中一惊,却无言以对。善戒太得意了,口无遮拦说道:“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单单讲经,并不能了生脱死啊!”

慧海有些恼羞成怒:“大胆,你一个小沙弥,竟敢教训本座!”

小善戒一惊,知道自己造次了。但他嘴上不服软,狡辩说:“我哪里敢冒犯座主,那些话,是几百年前周金刚说的。”

周金刚就是以呵佛骂祖著称的德山宣鉴。他本是有名的法师,因受挫于一个会禅的婆婆,参龙潭崇信而悟道,开创了“当头棒喝”的峻烈禅法。

慧海当然知道德山宣鉴的典故。同时,他心里有些暗暗吃惊:难怪佛祖释迦牟尼有“四小不可轻”之说:小火星不可轻——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小龙不可轻——小龙也能喷云播雾,兴风作浪;小王子不可轻——小王登上王位,具有生杀大权;小沙弥不可轻——沙弥一旦开悟,见与佛齐,就是天人之师。看善戒这个小沙弥的作略,很有明心见性、成佛作祖的气概。

恰在这时,涂毒智策护卫着慧林怀深老和尚从天台山来到了灵隐寺。本来十分病已经去了七分的慧海,得知这个消息,立刻又好了二分,回灵隐寺随侍师父去了。善戒也就不用再与他斗嘴了。

07——应法:能治病的才是好药

善戒回到天医茅庐,得意扬扬学说了他与慧海座主法战三大回合且大获全胜的“英雄事迹”。师父波利多说:“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是为了对治八万四千烦恼。参禅也好,念佛也罢,法无高下,每个法门都有自己的特点。只要适合自己,就是最好的法门。因材施教,因病给药,就是这个道理。世上没有能解决所有人痛苦的良方,也没有包治百病的灵药。”

善戒不服气:可是在咱们江南民间,人人都知道救命仙草。每当病人生命垂危,就会想方设法冒着生命危险从悬崖峭壁上采来“仙草”,将汁液喂入病人口中,让病人起死回生。不过我听老人们说,这种仙草有灵性,可遇不可求。是否有缘,要看病人的福报。”

波利多道:“你说的是铁皮石斛。它生长在悬崖峭壁的背阴处,常年受天地灵气,吸日月精华,所以是养生极品。由于它生长条件十分苛刻,自然少之又少,再加上必须悬索崖壁或射箭采集,故而只能碰巧才能采到。”

善什惊讶地哦了一声说:“世上真有这种救命仙草啊!”

波利多摇摇头:铁皮石斛虽然被尊列为‘中国九大仙草’之首,的确是天下第一至阴至纯的宝物,素有‘药中黄金’的美誉。但它也有很多禁忌,比如温热病不宜早用,湿温尚未化燥者忌用。而那些脾胃虚寒的人若是服用未煮的鲜石斛汁,病情反而会加剧。”

善什又惊叫一声:“天哪,使用不当,仙草反而会成为毒药。”

波利多点点头:“同样,在高明的郎中手里,毒药也是良药。”

善戒一惊:“毒药也能治病?”

善什说:“用其特性以毒攻毒哇。我亲眼见过师父用砒霜治好过一个女施主的症瘕。噢,症瘕就是妇女腹胀疼痛、闭经之症。”

善戒心里虽然暗自点头,但口中依然说道:“可是,那些名贵药材治病的疗效毕竟要好得多。”

波利多笑道:“不见得。世上没有绝对的良药,治病的关键是对症下药。只要能治愈疾病,哪怕是一根茅草,也是最好的药。”

善戒说:“师父,我并不是故意与你抬杠,我在城里给慧海座主抓药时,听说了这样一件事:有一个人发高烧,病得很重,药店里的坐堂郎中给他开了羚羊角。眼下杭州城里其他药店的羚羊角断了货,所以这家药店五分羚羊角就要三两银子。这人家里很穷,当然吃不起。”

波利多说:“他这种病症,不是非用羚羊角不可,用芦苇根就能治疗,根本不用花钱。”

善戒说:“杭州城数一数二的名医赵佗就是这样说的,家里人也到河塘边挖了一些芦根烧汤给他喝,却根本不见效。”

天医波利多没有接话,马上让善戒、善什也去挖了一堆芦根,熬成浓汤,制成药丸,然后带着他俩一同进城。那发高烧的患者家人听说天医波利多进城来,磕头哀求将他们师徒三人请到家中。天医波利多号脉之后,写出一张方子:羚羊角五分。

家人说:“师父,羚羊角不好找,能不能用其他药代替?”波利多说:“他这热病很怪,非用羚羊角不可。”

善戒也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波利多解释说:“羚羊晚上睡觉的时候,怕老虎、豹子袭击它,就把角挂在树枝上,脚不触地,完全不留痕迹。这样天长日久,角上就汇聚了全身的精华,所以治疗这种病,药到病除。”

善戒知道《景德传灯录》里有一则“羚羊挂角”公案,形容开了悟的人,没有执著,所以没有踪迹。

患者家人为难地说:“可是,羚羊角太贵了,不是我们这种人家吃得起的……”

病人脸上马上浮动着一层绝望的神色。

波利多略一沉吟,对病人说:“看来,是你命不该绝,贫僧恰好还有几粒‘羚角回天丸’。也罢,佛家慈悲为怀,就布施给你吧!”说着,他将一些药丸拿了出来,有些不舍地递给了病人。

天哪!善戒差一点惊叫出声,那所谓的“羚角回天丸”,就是自己亲手用芦根制作的药丸!更难以置信的是,三天之后,那病人真的痊愈了。

为什么?为什么原来的芦根无效,而把同样的芦根当成羚羊角之后,马上就产生了神奇的疗效?天医波利多说:“这都是心的作用。原来病人心中已经认定自己的病只有羚羊角才能治好,芦根也就难以起效;而他错将芦根当成羚羊角时,心中得到暗示,故而药到病除。可见,心为人之灵,具有不可思议的潜能。所以佛教常说,境由心生,一切唯心造。历代祖师反复强调,即心即佛,是心作佛,心、佛、众生,三无差别。”

善戒问波利多:“师父,‘境由心生,一切唯心造’。那么,人的心究竟有多大?”

波利多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闭上眼睛,在心里造一座长满青草的大山试一试。”善戒真的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说:“师父,大山造好了。”波利多又说:“你再造一棵小草。”善戒同样闭目想了一会儿,说小草造好了。

波利多说:“你心里想着到附近的飞来峰去一下。”善戒略一动念,立刻说:“师父,我已经到了。”

“那你就再到印度灵鹫山去一次吧。”善戒同样立刻回答:“师父,我已经到了。”

波利多问道:“你到飞来峰用的时间长,还是到灵鹫山用的时间长?”善戒毫不犹豫地说:“一样长。”

波利多再次发问:“大山那么大,小草这么小,而且大山上还长着许许多多小草。那么,你造大山时,是不是用全部的心?而造小草时,可以只用一部分心?”善戒摇摇头说:“不管是造长满小草的大山,还是单单造一棵小草,都得用全部的心思。”

这时,波利多才说道:“从心里到遥远的印度与到附近之处,所用的时间一样长,可见我们的心没有快慢,没有差别;制造一座大山和制造一株小草,都得用全部的心思,可见心没有大小,没有分别。而且,一个人不管是行医看病,还是杀人放火,用的都是同一颗心。可见,心可以行善,也可以作恶。所以,我们要善待其心,善用其心。”

当天晚上,善戒做了一个梦,再次梦见自己去了那个清凉世界,而且是与师兄善什一块去的。也不知怎么回事,自己已经变得很老很老了,善什反而缩成了一个小童子。自然,自己也就成了他的师父。自己让善什去采药,却说:“将不是药的采一些来。”善什仅仅到门口了望了一会儿,空着手走回来说:“我遍观山河大地,无论奇花异草,还是石头泥土,没有一样东西不是药。”于是自己就说:“是药就采一些来。”善什出门随便从地上折了一根草,递给了自己。自己接过来,对着整个世界说:“此药既能杀人,也能救人。”

第二天醒来,善戒猛然想起,自己夜里的梦境,居然是文殊菩萨与善财童子的一段公案!或许是自己潜意识里很想超越师兄,所以在梦里就把自己变成了文殊,而把善什当成了善财……

建炎三年(1129)的南宋江山,恰似一只在疾风骤雨中飘摇的破船。八月,宋高宗在建康(今南京)听说金国有南侵之意,立刻让孟太后及六宫迁往洪州(今南昌)避难,而他自己于九月初急急忙忙逃到杭州。于是,升杭州为临安府。这时,金军元帅完颜宗弼(又名兀术,俗称“金兀术”)才渡过淮河南下,一路从滁州、和州渡江攻江东,另一路从蕲州、黄州渡江攻江西。十月上旬,不等金兵来到,临安(杭州)已是一片风声鹤唳。宋高宗南逃到越州(今绍兴)。十二月初,金兀术渡江进攻建康的消息传来,高宗皇帝又匆匆逃到了明州(今宁波)。毫无阻拦的金军在金兀术指挥下迅速越过天目山,占领官守、巨室皆闻风而逃的临安。随即取越州,占明州。高宗则乘船南逃至善戒的故乡台州(今临海)。

果然像父亲早已预料的那样,金国铁骑足踏杭城,饮马西湖,将南宋朝廷好不容易才从开封辗转扬州、建康运来的金银财宝抢掠一空。自然,城中无力逃亡的平民百姓也遭受了空前劫难。当时,驻守杭州,负责为前线运送给养的金国将军名叫突阿褚。这厮生猛彪悍,粗俗野蛮,对江南文化的诗书琴画、衣冠礼仪一无所知,也根本不屑一顾。因而,他入主杭城,恰似牤牛闯入古董店,野猪拱进百花园。他与他如狼似虎的手下,随便毁坏历史古迹,肆意践踏西湖景致。甚至,这突阿褚还在白堤断桥上,当着众人之面向西子湖撒了一泡尿。杭州百姓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苍天有眼,突阿褚和几个副将突然得了病癞,通身溃烂,痛彻骨髓,号呼欲绝。随军的金国郎中从未见过这种疾病,束手无策。于是就将杭州当地的名医尽数抓进兵营,让他们诊治。这些名医会诊后认为,这是一种少见的癞皮病。然而,他们用尽了各种治疗恶疮、顽癣的药方,不但没有见效,反而使病人药物过敏,浑身奇痒难忍,苦不堪言,痛不欲生。突阿褚认为这些南蛮子是在借机毒害自己,恶狠狠地对他们说:“限你们十天之内将本将军等人的病医好。不然,哼,我将亲手把你等千刀万剐!”

突阿褚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所以这绝不是吓唬人,到时候,他一定说到做到。三日已过、五天飞逝,眼看着悬在头上的屠刀一点点逼近,名医们却一筹莫展,想不出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案,只能眼睁睁等着被恶魔吞噬。第七天,那位曾经以芦根代替羚羊角治疗高烧的赵佗,忽然想起有“天医”之称的波利多。为了救十几个人的性命,他赶紧将波利多神乎其神的医术告诉了突阿褚。备受病苦折磨的突阿褚立刻派兵到天医茅舍,将波利多师徒三人押到金军大营。

波利多看过几个人病情之后,颇有把握地说:“此非癞病,乃天蛇之毒a。也只有山僧的灵药,能解此毒。”

突阿褚一听,立刻来了精神,催促说:“那你快快给我用药啊!”

波利多不紧不慢地说道:“我的这剂药方,乃佛门千年不传之秘,不能让那些世间的郎中偷去。所以,请你先将他们赶出军营。”

突阿褚半信半疑,说:“和尚,你是在想方设法救他们的命吧?我把他们放了,若你的药方也不管用,怎么办?”

波利多说:“若医不好你的病,我们师徒三人任你处置。不过,你得快些决断。因为这些庸医胡乱用药,延误了治疗,你现在已经病入膏肓,再不马上用药,三日之内必定毒发身亡!”

突阿褚打个哆嗦,赶紧下令放掉那些郎中,让波利多快快去炮制药剂。

波利多所谓的灵药,不过是一些黑不溜秋的树皮。尽管他吩咐了两次,善戒却一直没有动身去煮药,而且,一直唯命是从的善什也装作没有听见。波利多问他们怎么啦?善戒咬牙切齿说:“这些杀人如麻的金国魔头,血债累累,罪该万死。尤其是他们在杭州烧杀掠抢,无恶不作!那几个匪首之所以得这种怪病,是上天的惩罚,更是他们应得的报应。因而,师父,你没有必要救他。疼死他们,世界上就少了几个魔鬼。”

波利多说:“可是,不治好他们,咱们师徒三人就没命了。”

一向老实巴交的善什挺着小胸脯说:“男子汉大丈夫,脑袋掉了,不过碗口大的疤,有什么好怕的!”善戒也说:“我宁死也不伺候突阿褚这些祸害人间的魔鬼!他们死了,我们大宋就少了几个凶悍的敌人。所以……”

“放肆!”波利多少见地发火了:在我们医者面前,只有病人,没有敌人!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只要患病,都必须不折不扣地救治。而且,我们是佛门中人,以德报怨,以善止恶,才是我们的本分!你们不必胡思乱想,为师自有打算。

两个小沙弥虽然不得不去煮树皮汁,但心里块块累累、疙疙瘩瘩,很不痛快。他俩一边烧火,一边说着金兵的种种恶行。善戒想起突阿褚往西湖撒尿的事,也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嗔恨蒙昧了慧根,他想都没想,就往药汤里撒了一泡尿。而善什,也从灶火膛里铲下一大块黑乎乎的灶土,搅和进了药锅里……

自然,这别具风味的药汁要多难喝有多难喝。不过,饮过药,突阿褚等人当天疾病就减了一半,连服三日,顽症顿愈。突阿褚粗中有细,为防止今后有人再患此疾,让随军郎中勘验药渣,得知那根本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很常见的秦皮——也就是梣木(苦枥白蜡树)的树皮。世上任何人都没有听说过天蛇,所以他们认为这是天医波利多故弄玄虚。军医猜测,所谓“天蛇”乃是江南特有的黄花蜘蛛,人被其蛰,再被雾气所濡,患成此疾。所以建议金军在有雾气的时候,尽量减少野外活动。可是,他们百思不解的是,秦皮的主要功能是清热燥湿,清肝明目,如何能解“天蛇”之毒呢?而且,他们从第一剂药开始,自己也熬了秦皮汁,悄悄用一个患者做试验,疗效远远不如两个小沙弥熬的汤药。

不但他们不解,就连两个粗通药理的小沙弥也不明白,一般用于热毒泻痢的秦皮,如何治好了突阿褚的怪病?波利多笑道:你们不是还往药里添加了回笼汤、伏龙肝嘛?回笼汤,滋润心肺;伏龙肝,自然能降服天蛇。

所谓回笼汤,就是童子尿;而伏龙肝,就是灶心土,都可用来入药。原来,天医波利多早已预料到了两个弟子的恶作剧,巧借外力,浑然天成,配就了一剂神药。善戒对师父的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佩服得五体投地。不过,他也认为所谓的天蛇,是师父在故意吓唬那些外乡人。波利多却说天蛇真的存在。善戒、善什下意识地抬头看天。师父又说:“你们不能望文生义,天蛇不见得在天空中。它是水里的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线虫,习惯喝生水的人,有可能吞入其尾蚴而感染。这种病在印度很常见。佛陀早就说过,一滴水中有八万四千漂虫。所以让比丘随身携带滤水囊,一方面是怕伤害水中小生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感染疾病。”

突阿褚能从病魔手里逃生,自然对波利多师徒感激不尽。他十分豪爽地说:“老佛爷,末将这条命是你给的。你说吧,末将应该怎样报答你?除了末将脖子上边这个吃饭的家当,你要什么都可以。”

波利多道:“佛门以救度众生苦难为乐事,但用悲心,不求回报。”

突阿褚说:“老佛爷,你总得让我表示表示吧?不然,我心里不安。要不,我给你建一座大庙?或者,你看上杭州哪一座寺院,我马上给你夺回来!”

波利多淡淡一笑:“二十年前,就有起死回生的大施主这样说过。”

突阿褚想了想说:“在我们大金国,佛门高僧封太师、太尉的很多。要不,我请完颜宗弼(金兀术)元帅奏报大金皇帝,封你为杭州刺史。”

波利多道:“山僧之所以出家,就是为了脱离尘世。你就是弄个王座、皇冠,山僧也不稀罕。不过,你既然说到了杭州,请将军高抬贵手,约束手下,不要作践古迹风物,祸害黎民百姓。要知道,因果报应,丝毫不爽。将军与几位副将的怪症,可以说就是上天的忠告。”

波利多轻轻的话语,让突阿褚浑身打了个寒战。这次残酷的病痛折磨,让他这个铮铮铁汉深切体验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那刻骨铭心的痛苦,也开始让他心生敬畏。故而,他马上答应道:“佛爷,末将知错了。”

波利多马上说:“知错能改,其福大焉。山僧会在佛菩萨面前焚香祈祷,求佛菩萨保佑将军福寿安康。”

“谢谢,谢谢佛爷降福。”突阿褚也学着合十,给波利多鞠了一个躬。他想了想又说:“佛爷,你说的那天蛇,是不是真的?为什么我们金国的人从来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说过?”

波利多道:“若能看见,就不是天蛇了。再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金国没有的东西,不见得别的地方也没有。所以,将军今后还是少到野外。若是再次中了天蛇之毒,神仙也救不了你。”

突阿褚不怕死,却真怕了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天蛇。不过,他还是有一事不解:“那,你们江南人为何不怕天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人自小在这里生活,千秋万代形成了克制天蛇的生活习惯,所以能相安无事。这就像我们到了你们北地,一样不服水土。尤其是酷寒的天气,能生生把人冻死。”

突阿褚虽是粗人,这道理他懂。

从此,也不知怎么回事,有关天蛇的凶煞在金兵大营迅速传播开来,而且越传越邪乎。据说这天蛇来无踪、去无影,专门叮咬干过坏事的金国人。一旦中了天蛇之毒,就像百蛇吸髓,生不如死……

杭州的金兵人心惶惶,从上到下所有人都不愿意到室外活动,严重影响了前方物资供应的运转。粮草匮乏的金军,在海上追击宋高宗时,被宋将张公裕引大舶击退,不得不于建炎四年二月初退回杭州。这时,金兀术听说宋朝浙西制置使韩世忠将从江阴截击他的后路,于是带兵北返。临走,他令守备杭州的突阿褚纵火,将整个杭州焚成一片平地。元帅命令,突阿褚不敢违抗,不过在执行中大打折扣,只是将宋高宗的行在(行宫)、临安府衙、仁和、钱塘县署,以及一些主人逃亡的空宅焚之一炬,并无殃及多少百姓。

这件事,让善戒明白了,哪怕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也有向善之心。所以佛陀说,人人本具如来智慧德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同时,他也明白了当初慧光禅师指引他师从天医波利多的苦心:

医者菩萨心,屠夫夜叉面。在世俗所有的事务中,世间高明的郎中,与菩萨最为相近。良医善能诊察每一个患者,能准确分辨其病情,从而对症下药;同样,佛菩萨智慧无涯,了知众生的各种烦恼,根据每个人的根机、因缘,妙用不同的法门,因材施教,让其解脱。所以,佛菩萨与良医都有四个特点:其一,对每种疾病明察秋毫;其二,对疾病的根源一清二楚;其三,知道治疗的方法,因人而异,随病授药;其四,不但能治好病,而且知道将来可能复发的因缘,从而提前预防。而且,一个人只有道德高尚、悲天悯人,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良医。恰如佛菩萨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不管穷富贵贱,在良医眼里都是一样的病人;遑论亲疏远近,一律因病施药。故而,古来常常以良医比喻佛菩萨,尊称佛陀为大医王。药师佛的第七大愿,就是“除病安乐”。所不同的是,良医只能治疗身体的疾病,而佛菩萨能医治众生的心病。

另外,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的各种药草,也是那样的奇妙。它们虽然大小不同、药性各异,蒙云雨滋润,敷荣郁茂,能对治各种疾病。这就像佛陀所传授的各种法门,能对治众生不同的烦恼,使每个人都能得到佛法的润泽,明心见性,开悟得道。所以说,佛如医王,法如良药。

从而,善戒放下自己的聪明伶俐,也放下了急功近利的浮躁,开始扎扎实实跟随天医波利多修学。在日后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劳作里,他也真真切切体会到,自己原来虽然看了不少祖师语录,读了一堆公案,也能像模像样的谈禅论道,而且机锋捷出、谈论风发,似乎纵横无敌。然而,这些东西实非有悟,不过是口头禅而已,如叶上露、瓦上霜,见不得真章。

他还体味到,种植药材时,节令的掌握、特性的把控,以及炮制药材那种种微妙诀窍,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恰似禅宗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的真趣。就像慧林怀深老和尚上堂所说:“打破云门饭袋子,方知赤土是黄金。”

据说,慧海座主就是在这一句下,豁然悟道了。

08——开眼: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建炎四年(1130)三月,金兀术率十万大军北返镇江,韩世忠以八千水军扼住江口,金军渡江不成,沿长江西上。在黄天荡(今南京东北),被韩世忠大败。随即在建康战役中,金兀术又被岳飞击败。直至五月中旬才得以渡江,狼狈北返。从此,金人不敢轻言渡江,江南局势总算稳定了下来。

不管外界风云如何变幻,善戒每日里或采药,或种药,或炮制,或煎熬,忙得不亦乐乎,他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出家的目的。转眼到了绍兴二年(1132),他已经是虚龄十八的帅小伙了。

古来,杭州出产的道地药材有很多,其中以“杭十八”最为有名。即麦冬、玄参、地黄、薄荷、草决明、千金子、白芷、白芥子、荆芥、牛蒡子、冬瓜皮、冬瓜子、莱菔子、地枯蒌、大麻子、泽兰、地鳖虫、僵蚕共18种药材。天医茅舍也有自己的药圃,就在飞来峰西侧的山坳里。善戒隔三差五就要到山谷小溪挑水,浇灌药圃。

那日,善戒正要去挑水浇园,灵隐寺方丈慧光禅师来到天医茅舍。慧光看了木桶一眼,说:“善戒,你这桶好像漏水?”

善戒点点头:“嗯,一直在漏。”

“一直漏?”

“嗯,漏得不多,一趟下来,最多漏掉一成。”

慧光道:“聚沙成塔,积少为多。一成就不少了,等于十担水白白洒了一担。你为什么不修一修水桶?是不是犯懒,得过且过?”

善戒没有辩解,而是请慧光禅师来到他挑水浇灌药圃的路上看一看。今年的春旱非常严重,山上光秃秃的,连最耐旱的野草都无法萌发,满眼荒凉。最悲壮的,是山梁山上的一株株蒲公英。因为是根生,它们在寒风料峭的早春便拱出了地面。而今,长时间没有降雨,为了把根部从土壤深处吸收上来的一点点水分全部供应到花蕾上,所有的叶子都枯萎了,只剩下短短的花茎,倔犟地顶着那小小的球蕾,力图用最后的一滴血液将种子哺育成熟,承载生命的延续……

然而,从山谷通向天医药圃的山路,却别具风光。弯弯曲曲的小路两侧,长满生机勃勃的青草,绽放着各种各样的野花。俨然一条梦幻的霓虹,降落在山坡上。善戒挑起一担水,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沿着五彩缤纷的花径,徐徐向药圃走去。不断有水滴从两只水桶上掉落下来,滋润着路边的花草。

一对有缺陷的木桶,却挑出满径草绿花红。行走在这样流光溢彩、清馨芬芳、充满生命活力的小路上,自然轻松愉悦,连肩上的担子,也成了沉甸甸的收获。

慧光禅师望着善戒远去的背影,轻轻吟诵道:

心田不长无明草,觉苑常开般若花。

万法归真天地阔,自性灵透伴烟霞。

第二天,天医波利多将善什、善戒叫到跟前,说道:“你俩收拾、收拾行囊,到灵隐寺去吧。”

一时间,善戒没有反应过来,问道:“师父,去灵隐寺带行囊干什么?又不用在那里住宿。”

波利多略有些伤感地说:“小鸟羽毛长全了,翅膀长硬了,总要飞出窝的。你不是一直盼着修学佛法吗?我这里没发(法),灵隐寺里有。”

这些年来,善戒已经完全忘记了什么佛呀禅的,骤闻此言,大吃一惊,愣愣怔怔说:“师父,你不要我们啦?”波利多道:“你看你,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对于一个人的成长说来,不同的学习阶段,有不同的老师。现在你们大了,十八岁了,该去随慧光和尚受戒了。”

善戒问:“不是说,沙弥二十岁才能受具足戒吗?”

波利多道:“法无定法。你已经出家三年,经过了沙弥阶段的律仪熏陶,所以可以受戒了。成了正式比丘,你们就可以外出行脚,到大江南北云水参学,历练禅道了。”

佛陀临终之时,阿难问:“佛在世时,大众以佛为师。佛灭度后,大众以何为师?”佛陀遗教说:“以戒为师。”戒律,是修行佛法的根基,是无上菩提之本。佛教的根本精神,就在于戒律的尊严。比丘有二百五十条戒律,三千威仪,八万细行。也就是说,作为一个僧人,无论行住坐卧,还是言谈举止,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相应的规矩与法则。就连吃饭睡觉、拉屎撒尿,都必须如法进行、用心观照。因而,受比丘戒,最少也要专门学习、练习一个月。

善戒无论是秉性还是思维,自小别具一格,最怕受各种条条框框约束。不过,跟随天医波利多这些年,让他明白了这样的道理:最好的医生,并不是善于运用各种药物,让病人起死回生;而是防患于未然,把疾病消除在“未患”状态。而佛教戒律,就像预防疾病的措施;虽然有一定的限制,但可以让人百病不侵,不用遭受病苦的折磨,也不会损伤自己的身体。故而,尽管得戒和尚慧光要求极严,善戒并没有挨香板。

更意想不到的是,如律如法的比丘生活让他明白了,真正的修行,不仅仅是打坐、念经、拜佛,一日生活,举手投足,都是十分重要的修行。比如听见板响(寺院集合大众的信号),不管是起床还是吃饭,必须马上行动。哪怕是正在念经,恰好念到了半句,也要立即停下。渐渐养成习惯之后,人的秉性也会变得不黏附,不执著,拿得起,放得下,事来不怕,事过不留。所以慧光和尚说:“佛法不是学习出来的,而是熏习出来的。”

而且,佛教的寺院的各种制度都是祖师大德为了后人更好的修行而精心制定的,每一个环节都有其特殊的用意,都是智慧的结晶。所以,如法如律的比丘生活,表面看似枯燥、机械,实际上充满了新奇的感悟,因无挂碍而逍遥自在,因无忧虑而轻松愉快。

受戒结束后,紧接着就是夏安居。盛夏是万物生长、虫蚁活跃的时期,为了防止践踏草木,伤害生灵,佛教规定每年四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僧尼不能外出行脚,必须在寺院聚集修行,坐禅学法。

安居期内,寺院生活并不单调寂寞。慧光和尚每日早参升堂,而且随时随地垂说家风。善什喜欢念佛,每日追随慧海座主的佛经讲座;善戒爱好参禅打坐,申请进入禅堂静修。师兄弟二人各有所好,各得其乐。

转眼到了“半夏”之期——六月一日。照例要举行一次隆重的法事,方丈和尚升高座,敷演大法。经过了一个半月的精进修行,一些人有所证悟,故而慧光和尚说法之后,连续有多位禅僧出列,与堂头大和尚机锋互换,问答商量。当下无生忍,临机不让师。平时那些沉默寡言的禅僧,此时却灵动活泼,昂扬如王;而慧光和尚棒喝齐施,杀活自在。一次又一次次剧烈的法战,花团锦簇,撞击出绚丽的智慧火花,让善戒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同时,那种心有灵犀的感悟,让他心身踊跃,喜形于色,只想手舞足蹈。显然,法眼如炬的慧光和尚早已观察到了他的神态,天外飞虹一样瞥了他一眼。

一瞥就够了。新戒比丘善戒,像是被堂头和尚的目光拽了一下,从大众中飘然而出,朗声问道:“飞来山色示清净法身,合涧溪声演广长舌相。正当恁么时,如何是云门一曲?”

慧光答曰:“芭蕉叶上三更雨。”

佛法无处不在,禅机无时不有。这些年,善戒虽然没有直接修行参禅,但在大自然之中,花开花谢,春种秋收,无一不是佛法真谛的体现;药圃耕耘,丹丸炮制,处处都有灵明禅心的妙用。因而,他将飞来峰的山色等同佛的真身,把山涧溪水之声比作佛祖说法声音,可谓初步领悟了自然三昧。

中国古代有一首著名的《云门曲》,乃是《周礼》六乐舞之一。有人歌之于高山之巅,其声响彻九霄,行云为之凝滞;歌之大川之畔,其韵萦回山谷,流水为之穷竭。但其曲调极为艰深玄奥,很少有人能够咏唱。善戒此时,当然不是问这首古乐,而是借这“云门一曲”,来询问云门宗那孤危险峻、人难凑泊的禅风。

慧光禅师以“芭蕉叶上三更雨”告诉善戒:云门禅风虽然简洁明快,超脱意言,却与山色溪声一样,自然而然;雨打芭蕉,妙曲天成。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禅机宛然,自性之光璀璨;心地洞明,灵感火花闪。善戒在慧光禅师的激扬下,恍然有省,颇有感触地吟诵道:“一句菩提超佛祖,满筵朱紫尽知音。”

慧光说:“逢人不得错举。”

青原惟信禅师曾经说过:“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善戒眼下正处在“见山非山,见水非水”的阶段,在他眼里,无论山河大地,还是人间万事,无一不是佛法的体现。这种与常人迥异的空性思维,必然与普通常识发生冲突,所以慧光禅师殷勤嘱咐他:好好保任,不要随意发表议论。

的确,此时的善戒虽然心开一线,见到了真空,却还不能生起妙用。这情形就像虫蛹化蝶之时,幼蝶刚刚将茧子咬开一个破口,的的确确看到了外面世界的大好天光;然而距离其展翅高飞、蹁跹起舞,尚有一段艰难的历程。而且,这是一个危机四伏、歧路丛生、最容易夭折的危险时段。

对此,善戒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心灵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整天处在昂奋状态。心灵迸发的空慧,能像眼睛一样观照到诸法真相,整个世界都在善戒眼里空明通透起来。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慧眼”。因而,此时的善戒禅心灵动,慧光四射,机锋迅捷,话语凌厉,常常出人意表。他就像一柄刚刚锻造出炉的金刚宝剑,犀利无比,锋芒毕露,敢与天下诸兵争锋。这情景,你可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可以说不知天高地厚。毕竟,绝大多数人尚未明心见性,也没有这种切身体验,所以在常人看来,这情形更像一个人发神经。不是吗?一个精神病人也是见人不是人、见鬼不是鬼,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

善戒的这种领悟,毕竟是在特殊氛围下,在高明导师逼拶、激发下的灵光迸发,也就是从道理上理解了佛法真谛。这种开悟,是为解悟,不是从实修中得到的证悟,因而易得易失。而且,在这个关键时刻若没有明眼的禅师引导,很有可能误入歧途,成为狂禅之流。

于是,慧光和尚做出一个任何人都没想到的决定:破夏,送善戒到一个最合适的地方去住山。僧人在夏安居期间,中途退出称为“破夏”。这是一种严重违反清规戒律的行为,故意违反,要被赶出寺院。慧光不管这些,自己辞去方丈,带着善戒离开灵隐寺,离开了杭州。

远在佛陀在世期间,有一年自恣日——每年七月十五,夏安居结束,寺院都要举行一次例会,所有人齐集一堂,检讨在过去的三个月内,各自的言行有无违反戒律。每一个人都必须请大家指出自己所犯的罪过,并对着其他比丘作忏悔。若有严重过失,将被摒出僧团。

佛陀也不例外,也要参加自恣。在那个自恣日,有人指出,在三个地方都曾见到文殊菩萨过夏。当时,主持自恣的是摩诃(大)迦叶。这个以严格头陀行著称的大长老,铁面无私,在僧团中的威望仅次于佛陀。文殊虽然是法王子,在万千菩萨中位列第一,但他违反僧制,大迦叶照样严惩不贷。于是,他伸手去拿木椎——鸣椎让全体僧众注意,听他说明文殊三处过夏的事实,然后宣布将其摒出僧团。

没想到,迦叶的心念刚动,神通广大的文殊菩萨早已知之。于是,千百万文殊顿时出现,让人眼花缭乱,分辨不出哪一个才是文殊的真身。更不可思议的是,大迦叶用尽全身的力气,却无论如何也拿不起那小小的木椎。这时,佛陀说道:“迦叶,这么多文殊,你要赶走那一个?”迦叶无言以对。

那么,文殊在三个地方结夏,是否违反戒律?文殊为何分身百千万亿?

09——岳飞:泰山一样的男人

慧光禅师与善戒从湖州、宜兴而至建康(今南京)。他们没有进城,而是来到了城东的报宁禅寺。慧光与善戒来到客堂,对知客合十施礼后说道:“贫僧与贵寺方丈清源和尚是同参道友。烦请您去通报一声,就说灵隐慧光,携十八年前的那个灵童顿吉来访。”

知客听他报出法号,吃了一惊:“阿弥陀佛,灵隐堂头大和尚法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请大和尚稍等片刻,弟子这就去请我家师父。”

不一会儿,知客就返回来了。不过,与他一同前来的是个比善戒还要年幼的小沙弥。小沙弥给慧光施礼后,朗声说道:“家师清源和尚已于今天一早离开本寺,具体去向何方,何时归来?他说您都知道。哦,对了,他好像已经知道您今日会来,吩咐我转告您:见见犹如不见,不见就是相见。”

慧光大笑:“难怪孔老夫子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清源这老贼简直成精了,建康与杭州这几百里路程,居然隔不断他的眼光。这老贼怕贫僧吃他一杯清茶,居然先开溜了!”

小沙弥尴尬地咧咧嘴,转向善戒说:“这位师兄俗家原在台州临海吧?家师也有东西转交您。”说着,将手里的一张字条递来。善戒接过,字条上写着一首偈子:

见山不是山,见水何曾别。
山河与大地,都是一轮月。

善戒默诵一遍,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极为熟悉、极为亲切的感觉,好像他与这清源和尚早就相识似的。慧光禅师也说,你们本来就是旧相识,早已见过了。可是,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慧光没说,善戒也想不起来。

离开建康,慧光带着善戒溯长江而上,不一日来到江州(今九江)庐山脚下。慧光说:“今天咱们到东林寺挂单,休息半天,明日再去云居山。”师徒二人来到庐山西北麓,跨过虎溪桥,进入中国佛教八大道场之一的东林寺。东林寺始建于东晋太元六年(381),为净土宗(莲宗)第一代祖师慧远所创。元兴元年(402),慧远在此成立白莲社,所以这里是中国净土宗的发源地。三年前,金兵从黄梅渡江攻占江州,东林寺遭到破坏,寺僧逃亡,至今尚未恢复元气。慧光、善戒一边在各个殿堂礼佛,一边感慨。

当他们来到正殿——神运宝殿之前,在白莲池畔,与两个威风凛凛、英气四射的汉子不期而遇了。这两对四人,形成鲜明而有趣的对照:那位三十岁左右的汉子,身材并不魁梧,神态也不彪悍,却让人有一种面对泰山一般的感觉,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正所谓“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他身后跟随的那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恰似一杆青龙所化的长枪,英姿飒爽,锐利无比,横扫八方,勇猛无敌。他那高傲的神态、犀利的眼神,似乎在挑战天下英豪,谁人可与吾争雄?而慧光禅师就像阳光,因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所以一般人也就很容易忽略其存在。小善戒更是清净通透如朝露,单纯明澈若水晶,因而状若无物。

两拨人都要到神运宝殿礼佛,慧光首先停下脚步,做了一个礼让的手势,道:“二位将军先请。”

那二人一愣,年长者不禁有些疑惑:“你认识我,或者他?我们见过面吗?”

“从来没有。我们师徒今日刚从杭州云游而来。”

“咦,那你何以知道我二人是行伍出身?”

慧光禅师微微一笑:“久经沙场的将军,自有非同寻常的气概。而且,我还知道,您不但是将军,而且是宋朝屈指可数的大将军。若我没有猜错,您应该就是天下闻名的岳飞元帅。”

慧光果然猜对了对方的身份——来者正是大宋神武副军都统制岳飞与刚刚归降岳家军的勇将杨再兴。岳飞十分惊奇,且有些警惕地追问:“大师是何方高人?”

“贫僧乃灵隐慧光。”

“噢,原来您就是杭州灵隐寺的堂头大和尚,难怪法眼如炬。”岳飞显然听说过慧光的名号。原来,胸有天下、壮怀激烈的岳飞,也有退居后堂之私密——与佛教有着甚深因缘,甚至不止一次表示,在“殄丑虏,复三关,迎二圣,使宋朝再振,中国安强”之后,要解甲归田,隐居佛寺之侧,诵经参禅。正因为他是这样一位追求心灵安详、宁静的将军,所以斋心仁厚,忠君爱国;其治军用兵方略,充满智慧与仁爱。

岳飞接着说道:“本帅平定曹成之乱后,六月九日刚刚奉旨屯驻江州,所以也算半个地主。欢迎慧光大和尚光临。”

“岳元帅客气,贫僧愧不敢当。”

二人说话间,东林寺值殿的香灯(寺院掌管佛殿烧香、燃灯、清扫等事务的僧人)赶紧将这两位贵客到来的消息通报给院主(监院,负责寺院的日常管理)。院主立刻带着几个僧人过来,将岳飞、慧光四人迎进东林寺会客室。

在喝了几口茶后,岳飞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虽然早就听说过慧光大师的德音,却未曾拜谒。您是如何一眼看出岳某身份的呢?”

慧光道:“放眼大宋一朝,能有这等如山岳一般气概的统帅,总共不过三人:宰相张浚,老帅韩世忠,以及您本人。他们二人都已年过五旬,且远在江浙,所以贫僧才敢贸然猜测岳元帅的身份。”

岳飞谦逊地说:“岳某年幼,岂敢与两位战功卓著的老元戎相提并论?慧光大师,您羞煞岳某了。”

慧光道:“岳元帅过谦了。出家人不打妄语,贫僧甚至认为,天下堪称战神者,唯岳元帅与金兀术耳。”

岳飞惊奇地问道:“大师乃世外高人,也知道金国统帅金兀术?”

慧光点点头:“贫僧见过他。”

“啊?”在场的人都发出一声或轻或重的惊叹。

慧光说:“两年多前,金兵占领杭州期间,金兀术曾经到灵隐寺拜佛游览,故而贫僧与之会过面。”

岳飞虽然与金兀术打了几年仗,二人相知相恨甚至相互了如指掌,却不曾相见。所以问慧光:“大师如何看这金兀术?”

慧光说:“他既有为将之勇,亦有为相之谋。对于我们大宋朝说来,此人不易对付,是一大祸害。”

岳飞一阵豪气干云的大笑之后,声若洪钟说道:“自中原板荡,金兵南侵,岳某愤而抗敌,历大小二百余战,虽未能远入辽东,荡平贼巢,却也打得那金兀术不敢再窥长江。而今刚刚剿灭流寇曹成,且待养兵休卒,蓄锐待敌,攻期再战。北踰沙漠,喋血虏廷,迎二圣归京阙,取故地上版图,乃是岳某今生之愿。”

慧光道:“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岳元帅与金兀术,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与这样的劲敌交战,可谓平生一大快事。贫僧能与元帅巧遇于东林寺,也算一件幸事。祝您宏愿早成。”

岳飞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慧光大师抛下灵隐寺数百弟子,破夏而至江州。必有什么急切事宜?”

慧光说:“贫僧师徒要上建昌(今永修县)云居山,拜访仁勇禅师。哦,对了,贫僧刚刚在灵隐寺退居,不再任方丈了。”

“这太好了!本帅恳请慧光大师留住江州,东林寺恰好虚席以待。”

东林寺院主也说:“自几年前兵燹过后,东林寺因没有高僧住持,一直未能复苏。若能请到慧光禅师这样的大愿菩萨,千年祖庭中兴有望!”

慧光赶紧摆摆手说:“贫僧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小徒善戒的修行正在一个关口上,需要到一个相应的地方闭关。而我,需要给他护关三年。”

岳飞有些不理解,说道:“你们佛门有些事很奇怪。像这等为了一个人而放下寺里几百人,而且还要整整花费三年时间。从世俗的角度看,似乎很不划算。”

慧光笑道:“为他护关的,不光是我一个人。我之所以要到云居山去找仁勇禅师,也是为此。另外还有两位证悟渊深的老和尚,已经就位了。”

天,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和尚闭关,居然要四位天下第一流的禅师去护关!他是大菩萨转世,还是古佛再来?岳飞不禁认真打量了善戒几眼。没想到,这个眸子清澈似海的青年比丘,正在目不转瞬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多年来,很少有人敢与自己对视,所以岳飞略微有些不自然地说:“小师父,你从我的眼里发现了翳华?”

岳飞这句话,不是随便说的,其中蕴涵着“一翳在眼,空华乱坠”的公案。空中原本没有华(花),然而,若是眼睛上有翳斑的人,经常会在空中看见幻化之华。佛教以此比喻本来没有实体的境界,由于人们的妄想执著而产生错觉,以为实有。

善戒朗声答道:“看来,岳元帅对禅宗公案颇为了解。最早提拈‘一翳在眼,空华乱坠’这一禅语的人,就是庐山南麓归宗寺的智常禅师。不过,元帅眼里虽无翳云空华,却有疫病苗头。”

岳飞点点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精通医道。岳某的确患有眼疾。”

慧光说:“他曾经跟随天医波利多三年时间。噢,波利多老和尚的另一个法号叫中印。元帅可能听说过。”

“中印?就是曾经到东京汴梁皇宫给康王,也就是现在圣上看过病的那位神僧?这位小师父是他的高足?”看到慧光点了点头,岳飞接着说:“我在谋划重大战役时,常常几天几夜难以入睡;每每在战事关键时刻,也经常彻夜盯着地图,目不交睫。所以,眼睛时常红肿,怕风畏光。那么,你看我这眼病,用什么灵丹妙药可以根治,一劳永逸?”

善戒说:“不管什么灵丹妙药,也只能暂时缓解您的眼疾。若想痊愈,只能靠您自己。”岳飞觉着他的话不通,追问为什么,善戒回答:“眼为心之窗。许多眼病源于‘心火攻心’。元帅的病根,也在心上。”

这话,说到岳飞心坎上了。他生性耿直,疾恶如仇,性情刚烈,心火旺盛。尤其是面对破碎的山河,更是悲愤交加,怒火中烧。因长期心火升而不退,终至眼睛患疾。岳飞慨然说道:“如此说来,靖康耻未雪、鞑虏未灭、二帝未归之前,岳某的眼疾是不会痊愈了。不过,我不在乎,为捍卫国家社稷,恢复大宋故疆,哪怕是双目失明,也心甘情愿。”

善戒不禁为之动容,说:“岳元帅为国为民披肝沥胆,日月可鉴。您放心,这种眼病发作起来虽然很痛苦,很缠人,但毕竟可用药物对治,不会失明。您平时注意保养,多食用一些清热、明目的食品,如枸杞、山药、核桃……”

岳飞笑着摆摆手,打断他的话:“岳某哪有这般耐心?平生最怕这种琐碎事务。小师父,我的眼疾先放在一边,你看看我的爱将杨再兴。”

善戒说:“不用看我也知道,杨将军患有口腔溃疡。”

“咦,你如何知道?”

“杨将军一开口说话,就会疼痛,所以他至今一言未发。”

杨再兴点点头。岳飞说:“他这病已经很长时间了,看过无数郎中,久治未愈。我今天之所以与他同来东林寺,就是为了让他暂离繁忙的军务,散散心。小师父,你有何良策?”

善戒说:“口腔溃疡,似从口生,实为脾伤,因人体的五腹六脏,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口腔溃疡,乃是火太旺水欠失造成的。”

岳飞点点头:“小师父高明,请问如何医治?可有良药速速治愈?他的部属刚刚归入岳家军,许多事物都需要他亲自调理。”

善戒说:“既然看过郎中,必然用过许多药物,至今未愈,说明未能对症下药。他这病,唯有内药可治。也就是说,唯有他自身本有的妙药最为灵验。”

杨再兴强忍着口腔疼痛,否认说:“我哪里有什么药呢?”

善戒道:“六祖慧能说过:自性本自具足,能生万法。治愈你病症的药,就蕴藏在你的身体里,只要巧妙用心,就能调剂出来。”

慧光说:“那好,善戒随岳元帅回江州城,帮着杨将军治愈顽疾,贫僧一人去云居山。然后再会合。”

岳飞赶紧说:“慧光大师,这东林寺的事还没说完呢。您有急务,不能出任方丈,可有合适的人选?”

慧光想都没想,开口说道:“就算没有为小徒护关这件事,我也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东林寺现在虽为禅寺,但毕竟是净宗祖庭,方丈和尚若能禅净双修、宗教皆通,最为恰当。”

“可是,到哪里去找这样的高僧呢?”院主说。

慧光说:“我师弟慧海,虽然是云门宗弟子,由禅而悟;但他长期研究净土经典,精通念佛法门,可以说是不二人选。”

岳飞果断说道:“那就这样决定了,由本帅出面,请慧海禅师住持东林寺。”

果然,不久之后慧海奉岳飞之请,驻锡东林寺。也是从那时起,慧海与岳飞成为方外至交,东林寺俨然成了岳飞的精神家园。岳飞以孝著称,母亲姚氏病故后,他痛不欲生,住在东林寺以佛教仪式营葬。墓地就选在了东林禅寺附近,并计划在东林寺隐居三年,为母亲守制。绍兴七年(1137),因淮西军易帅事件,岳飞十分气愤,向高宗辞职,一度离开军队,其隐居地还是东林禅寺。

善戒暂时与师父慧光分开,随岳飞回到江州,为杨再兴调理疾病。

杨再兴是江西吉水县黄桥镇湴塘村人,祖籍相州汤阴,乃抗辽英雄杨业杨令公后人。他天生神勇,自幼习武,一杆长枪神出鬼没,打遍天下无敌手。金兵入侵,他投奔了曹成的民间抗金武装,受大元帅宗泽(也是岳飞的长官)节制。宗泽死后,因受歧视而脱离宋军,流窜江淮成为游寇。绍兴二年初,岳飞奉命进剿曹成,曹成遣杨再兴领兵相拒。杨再兴果然了得,将岳飞的先头部队打得七零八落,稀里哗啦,并先后斩杀了岳飞麾下第五将军韩顺夫,以及岳飞的亲弟弟岳翻。最终,杨再兴寡不敌众而兵败,匹马跃入深涧,陷于绝境而被俘。杨再兴将才难得,岳飞以抗金为重,不计个人恩怨,劝其忠义报国。杨再兴大为感动,归降岳飞。他这种桀骜不驯的草莽英雄,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帝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却知恩图报,最重情义。所以他对岳飞忠心耿耿,以死相报。

善戒在江州城里转了一遭后,回到岳家军大营,对杨再兴说:“根据五行生克的道理,你体内的虚火须以水克制。体内的五行运转,也要与天时地利相应。长江流经江州的这一段,叫浔阳江。故而,今明后三日午时,你到浔阳街慢行一个来回,口腔溃疡不药自愈。因水为金生,这三日你原有的金银铜钱不能减少。也就是说,这三天你不能花钱。”

杨再兴点点头,真的在午时到江州城里的浔阳街去漫步。浔阳街东西走向,是江州著名的饮食一条街。两侧饭馆错落,酒楼林立,还有各种各样的风味小吃。正是午饭时分,酒楼之上高朋满座,猜拳行令,好不热闹;小吃摊前琳琅满目,人来人往,唇齿留香。可怜杨再兴,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却有钱不能花钱,只能眼睁睁看着美食当前,馋得直咽口水。更可气的是,不断有各种食品的香味从四面八方飘荡而来,而此时此刻,他的鼻子变得比狗鼻子还要灵敏。说实话,若不是紧紧闭着嘴巴,他满嘴的哈喇子都会流下来……

这样在浔阳街上走一个来回,简直比战场上拼杀一遭还要艰难。杨再兴不禁有些怀疑:善戒这个小和尚,是不是故意发坏?用这种办法整治自己?于是,他数次不知不觉将手伸进腰包……然而,他毕竟是一位叱咤风云的英雄,意志坚定,哪怕是多咽几次口水,最终也没有花钱解馋。

一个来回总算走完了。天晓得,这是一个什么治病的馊主意!杨再兴在回军营的路上,心里一个劲咒骂善戒。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嘴里火一样的灼痛真的减轻了许多。回营照了照铜镜,那些溃疡之处,收缩了近半。第二日、第三日,他遵照善戒的嘱咐,在午时空腹到浔阳街慢行一个来回,那久治不愈的口腔溃疡真的不药自愈了。

杨再兴因此对善戒佩服得五体投地。岳飞元帅听他细说了病愈的过程,略一思维,哈哈大笑说:“妙,小和尚之策,果然妙不可言!”

杨再兴变成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岳飞解释说:“唉,你我都被小和尚耍了。什么‘五行运转天时地利’、‘水由金生’,都是为了让你馋得流口水。口水旺,体内的火自然就熄了!而且,津能消炎,所以你不用吃药就自愈了。”

“哦,原来如此。”

“不过,这种看似简约的方法,却是举重若轻。这个小和尚不简单,难怪四位高僧要为他护关。他一旦大彻大悟,必将会成佛作祖。”

10——妙莲:为莲故华,华开莲现,华落莲成

慧光与善戒聚齐后离开江州,继续沿江而上鄂州(今武昌),溯汉水,过襄阳,来到南阳留山镇(今属南召县)。走出镇子三五里,眼前的山山岭岭宛若彩墨绘成,朱紫、绛红、粉红、橙黄,色彩缤纷,一片绚烂。善戒不禁感叹道:“色若渥丹,灿如明霞,不劳神笔,妙趣天然。”

慧光道:“故而,此山名曰丹霞。”

他俩登上一座小山丘,看到大山丛中,捧出一抹浓绿,有殿角飞檐隐约其中——深山藏古寺,白云卧老僧。那寺院坐北朝南,背靠气势雄浑、高耸天际的丹霞山(蟒垛山),四周山峦嶒崚耸立,起伏跌宕。寺前,东侧高山陡峭如削,状若青龙腾跃而起;西傍山势雄浑威猛,恰似白虎蹲踞欲扑。寺院西邻一水,南濒一河,水绿,岸红,石明,沙净。两山夹峙于寺前,二水交流于左右,山川形胜,必有高士与之相应。

果然,慧光禅师指着远处那座山抱水环、深邃古幽的寺院说:“那就是唐代天然禅师创建的丹霞寺了。”丹霞天然,善戒太熟悉了。三年前他以“铲殿前草”而得剃度,就是跟天然禅师学的。

当年,丹霞天然在石头大师座下开悟之后,与马祖道一的弟子自在和尚,一同悠游嵩洛。唐宪宗元和年间的一个冬天,丹霞天然行脚来到洛阳慧林寺(慧光之师怀深曾住持的寺院)。大雪纷飞,朔风怒吼,天寒地冻,哈气成霜。院主吝啬,僧堂之中连个火盆都不生,冻得丹霞浑身哆嗦,难以入睡。他找了半天,连一根木柴都没有。这时,他看到一尊佛像是木头雕的,便找来斧头,噼噼啪啪,三下两下将佛像劈成了碎木条。一堆能给人带来温暖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火光映红了僧堂,烤得丹霞浑身热乎乎的。

“天哪,古佛像被一个疯子烧啦!”

不一会儿,得到消息的院主怒气冲冲跑来,一把揪住丹霞的衣襟,厉声呵斥道:“你为什么把我的佛像给烧掉了?”丹霞天然不慌不忙,一边用禅杖拨着炭火,一边慢悠悠说道:“我在烧取舍利。”

佛门实修功夫高明的高僧大德圆寂荼毗(火化)之后,能烧出晶莹剔透、坚如玉石的舍利子。诸舍利中,佛舍利最为珍贵。因而丹霞天然说他在烧取舍利。

院主又好气又好笑,说:“岂有此理,木佛怎能烧出舍利?”“喔?真的吗?真的烧不出舍利呀?木佛既然烧不出舍利,就不是真佛。用来驱寒,也算物尽其用,恰得其用。”丹霞看看院主,笑道:“你也别小气,再拿两尊木佛来烤火。”院主哭笑不得,又无话可说。他看着丹霞守在火堆旁,一幅暖融融的舒坦模样,愈发感到冷气直往骨缝里钻,情不自禁打了几个寒战。他想,反正木佛也已经烧了,与其站在这里挨冻,不如也凑过去烤烤火。谁知,他刚蹲到火堆旁,木佛燃出的红炭中忽然冒出一股火苗,烧掉了院主的眉毛……

慧光是名满天下的大禅师,所以他的到来,在丹霞寺引起一场不小的震动。寺里原来的方丈当夜腰包而去,且留下话说,让慧光接任方丈。这就是禅者,德高为尊,以悟为先。为了成就一寺僧人的法身慧命,老方丈想主动让贤。他怕惯住大都会的慧光不肯留在这穷乡僻壤,所以干脆直接离开,云游去了。

真正的禅者,当仁不让,勇于担当。事已至此,慧光也不推辞,在方丈升座,为众僧开缘说法。当日,他在举说“丹霞烧木佛”公案之后,问道:“丹霞烧木佛,院主阻止有什么罪过?为何反而被烧了眉毛?”

这一问,看似简单,却上下无路、左右无门,故而众僧默然无对。这时,善戒从大众中脱颖而出,回答说:“因为院主眼里只看到了佛。”

众僧恍然:是啊,你作为佛的弟子,烧佛取暖,岂不是罪过!

慧光又问:“那么,丹霞天然呢?”是啊,丹霞天然是始作俑者,为什么没有受到报应?善戒说:“丹霞烧的是木头。”

看到大家不甚理解。善戒干脆展开说:“因为,在丹霞天然的心目中,唯有宇宙真如才是佛的真法身。而木雕的佛像,礼拜之时代表了佛的形象;寒冷之时,不妨以平常心取其木头的本性,用来生火。再者,佛是觉悟的人,不是神,不需要盲目崇拜。过分依赖佛菩萨,反而会迷失自己的天然佛性。因此,丹霞天然以此发聋震聩之举,惊醒梦中人。还有,修学佛教,不能迷信权威,也不崇拜神灵,要敢于超佛越祖,所以丹霞烧木佛,可谓千古绝响。也只有心中光明磊落,毫无挂碍的人,才有如此超凡脱俗的神韵,如此独具一格的风采,如此惊天动地的气魄。”

“如是,如是。”慧光禅师点点头:“正如佛祖在《金刚经》中所说:若以色见我,以声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入驻丹霞寺第三天,慧光带着善戒爬上高高的丹霞后山,指着眼前北方、东方、西方茫茫苍苍的大山说:“这就是雄视中原、周边八百里的伏牛山了。”

善戒点点头,他熟知禅宗典故,知道伏牛山得名于自在禅师。

自在禅师是马祖道一的弟子。唐贞元四年(788),马祖道一将要圆寂,让自在禅师云水行化。他问马祖:“弟子别后,归何所止?”马祖说:“逢牛可止。”自在禅师遂与同参道友丹霞天然北上嵩洛。元和年间(806—820),天然沿洛阳至襄阳的驿道南下,行化丹霞山。而自在禅师从洛阳西南行至嵩县南山,问道于当地百姓。人们告诉他:这里是野牛岭。山中有一头高大威猛、凶悍无比的野牛,经常伤害路人。官府派猎人数次围剿,不但无功而返,而且死伤惨重。和尚若是孤行一人,最好别去招惹那野牛。自在禅师想起马祖“逢牛则止”的谶语。他也不管什么危险不危险,昂然进山。行至山岭腹地,果然见到一头凶猛的野牛!自在禅师艺高胆大,一条禅杖出神入化,若游龙行空,三下五除二将野牛降服。伏牛山从而得名,禅师也自号伏牛自在。野牛跪地驯服,自在禅师遂跨上牛背,徐徐行至伏牛山主峰龙池墁山下(今嵩县白河乡下寺村)。这里东临“中原独秀”石人山,西连“人间仙境”白云山,群峰耸峙,怪石嶙峋,飞瀑流湍,古木参天。伏牛自在禅师在此创建了嵩县云岩寺。

慧光禅师说:“丹霞天然智慧广博,呵佛骂祖,机锋峻烈;而伏牛自在慈悲怡然,隐迹山林,韬光养晦。此二人禅风迥异,门派不同,却在三百年前同时来到这伏牛山,其奇妙因缘,你可知晓?”

善戒摇摇头。慧光又说:“唐末五代至北宋初期,发源于黄河之北的临济宗法脉传人南院慧甬,以及他的后人风穴延沼、首山省念、叶县归省、广慧元琏等等,又先后在伏牛山北麓、东缘弘传禅法,广播善缘,又是为了什么?”

善戒毕竟是开了眼的人,师父这样说时,他心中活灵活现地勾勒出了一张立体图像:果然,这些禅师们所创建、驻锡的嵩县云岩寺,南阳丹霞寺,叶县广教院,襄城首山乾明寺,汝州广慧寺、风穴寺、宝应寺,从西南东北诸个方向完全包裹住了伏牛山。就算它是一头修炼了亿万斯年的野牛精,已然被揪住了尾巴,绊住了四蹄,套上了笼头,装上了鼻具,按住了双角,再也无法撒野狂悖、偷吃他人的稼苗了。

善戒忽然想了起来,佛教修行,经常把调心的过程比作“牧牛”。我们的这一颗心,因历生历劫所形成的习气,妄想纷纭,杂念丛生,犹如野牛一般,有一股子牛脾气,很难调伏。因而,驯化降服心中这头牛,必须要有相当的耐力与智慧。同时,这头牛力大无比,一旦将其调柔,它就会变得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能拉车,能耕田,能为我们的人生带来丰盛与富裕。所以,连佛陀也把广度众生的大乘佛教比喻为白牛车。

可是,这些禅宗祖师大德前后相继,历时三百年,围绕着伏牛山建寺安僧,播撒禅种,显然还有更深层次的因缘。善戒猜测说:“山水风脉,也需人文化育。是不是这灵气十足的伏牛山中,当有什么重要的机缘发生?”

慧光不置可否地笑道:“地杰人自灵,水到渠则成。顺其自然吧。”

善戒却说:“在我们佛教看来,自然而然并非放任自流。改造自己,升华性灵,去恶向善,净化社会,才是真正的顺其自然。”

慧光颔首称是,接着又问:“从这幅偌大的伏牛山佛教版图,你发现了什么?”

经师父提醒,善戒恍然有悟:“这些地方紧紧包裹着鲁山县。而鲁山,相当于这头天然野牛的心脏部位。奇怪的是,几百年间,居然没有那位著名的禅师到鲁山行化。”

“宝山自待有缘人。”慧光禅师看了善戒一眼,继续说:“你再看,伏牛山周围的这些寺院,恰似一朵盛开的莲华(花),一座寺院就像一片花瓣。莲华是佛教的象征,《妙法莲华经》就是以莲华比喻佛的正法,所以佛菩萨像都是端坐或站立在莲台之上。莲华花果同时,也就是在花朵孕育的同时,莲台已在花蕾中形成。所以有三大特色:为莲故华,华开莲现,华落莲成。”

善戒若有所思,道:“如此说来,这些寺院组成的莲华,也应该有一个莲台。而且,应该在伏牛山的心脏——鲁山境内。”

慧光郑重点点头,向正北方向指了指,说:“你看那片山。”

他们站在海拔千米的高山之巅,又是在天高气爽的初秋时节,一眼可以望出百里之遥。善戒举首,顺着师父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五六十里之外,山峦起伏之中,一簇秀峰凌拔时辈,气象万千。山里紫气升腾,空中祥云缭绕。古德云,紫色云中神仙府第,清明山上圣贤隐逸。那群山奔凑、彩云成盖的地方,莫非就是八百里伏牛山簇拥的莲台?

善戒闭上眼睛,那个曾数次出现的梦境,清晰地显现了出来:群峰环绕四周,在正中间捧出一块三五十亩的空地。空地南端,山溪汇集成一片小小的池塘,无论天上的风云变幻,还是四周山峦的季节交替,都活灵活现映现其中。北侧,前三后三六棵高大苍翠的古树排列开来,宛若几位阅尽沧桑的智者小聚,谈笑间,几千年的风物犹如梦幻……

“我知道这地方,那里有一座寺院。”

“啊,你何时去过那座文殊寺?”慧光颇为惊讶地追问。

“在梦里去过。”善戒说。慧光居然毫不惊怪:“哦。”

“那六棵古树,好像与丹霞山的许多大树一样。”

“那是银杏。也叫公孙树,能活上万年。”

善戒睁开眼睛,有些吃惊地问:“师父,难道你是要让我到那个坐落在灵脉之地的寺院去闭关?”慧光郑重点点头:“对!般若法王子,微妙净华台。长养圣胎,必须到合适的化育之地。”

“可是,我是仅仅出家三年的新戒比丘,何德何能,有何资格……”

慧光打断他的话,口吻异常坚定地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人人都能脱凡成圣。因而,学佛之人必须勇于担当,敢于做佛!”他停顿片刻,缓和一下口气说:“再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曾经历无数的前生,都是有来历的。等你大彻大悟之后,自然就明白了。”

这话善戒能理解,因为他经常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却有故地重游的感觉;与慧光、波利多等人刚刚见面,天然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还有,他在诵读佛教经典之时,总有一种如睹旧物的恍然,甚至不用翻阅就能隐隐知道其主要内容……

慧光禅师说:“我已经请了萨多波那和尚入驻西面的嵩县云岩寺,我留在这南侧的南阳丹霞寺,仁勇和尚住持东面的叶县广教院,清源和尚则在北方的汝州风穴寺。我们四个人从四个方向守护着你,阻断外界邪魔的侵袭。然而,自心自悟,自身自度,连佛祖也不能代替众生觉悟。所以,我们不过是尽力为你营造一个比较好的大环境,成全你修行。真正决定你法身慧命的,唯有你自己。”

善戒点点头,眸子里透露出坚毅的目光。

慧光禅师又说:“当然,你在修行时有什么困惑,可以找我们四人。萨多波那爱骑一头黄牛,所以人家都叫他黄牛萨多波那。他看似闲淡逍遥,却力大无比,无论是天魔还是邪神,皆能降服。仁勇禅师以精进见长。在我们修善断恶、去染转净的修行过程中,精进是修行的根本。只有不懈怠、不放逸,努力上进,才能成就菩萨道。清源禅师则具有不可思议的大神通,变化莫测,无拘无碍。同时,我们四人也可以说是你的四大关卡,唯有分别闯过我们各自把守的关口,你才算真正大彻大悟,回归本位。所以,你的觉悟之途必须扎扎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绝没有半点侥幸。”

善戒毅然决然说:“弟子绝不辜负四位前辈的厚爱。以三年为期,若不悟道,绝不偷生!”

最后,慧光嘱咐说:“你是去住山,而不是闭关。不要将自己封闭在一室之中,隔绝与外界的一切来往。你要做的是,缘来不拒,缘去不留,随缘消旧业,随缘度众生。”